（五月）五月竹子青麗燁 <p class="ql-block">“五一勞動節(jié)”假期，我回到玉林市老家，大門沒關(guān)緊，留著一條縫兒。那只老黃狗正懶洋洋地趴在門檻上曬著太陽呢。我推開門，連著喊了好幾聲“爸”，卻沒人答應(yīng)。走進(jìn)廚房，灶臺冷冰冰的，碗筷都在櫥柜里碼得整整齊齊。這老爺子，又跑哪兒去了呢？我放下行李，到院子里四處瞅瞅。突然瞧見墻角堆著幾捆剛砍的竹子，那翠綠的竹節(jié)上還掛著露珠呢。嘿，準(zhǔn)是去后山砍竹子了。</p> <p class="ql-block">我順著那條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路往家里的自留山上走去。五月的陽光暖暖地照在我身上，路邊的野花星星點(diǎn)點(diǎn)地鋪在田埂上。大老遠(yuǎn)就聽到“咔嚓咔嚓”砍竹子的聲音，在這安靜的山谷里，聽起來格外清脆。轉(zhuǎn)過一個山坳，就看見父親正貓著腰在竹林里忙活。他穿著那件洗得都發(fā)白了的藍(lán)布衫，褲腳高高地挽起來，露出腿上凸起的青筋。一把舊柴刀在他手里上下舞動，刀鋒過處，碗口粗的毛竹“咔”地一下就倒了。</p><p class="ql-block"> “爸！”我喊了一嗓子。父親直起腰，用手背抹了抹額頭的汗，瞇縫著眼朝我這邊看過來。陽光從竹葉的縫隙中透過來，在他臉上印下一片片光影。他那張黝黑的臉，皺紋一道一道的，就跟老竹子的節(jié)疤似的。</p><p class="ql-block">“回來啦？”父親的聲音啞得就像風(fēng)吹過竹葉，“飯在鍋里熱著呢，你先回去吃。”</p><p class="ql-block">我走到他跟前，聞到一股熟悉的竹腥味夾雜著汗味兒。父親腳邊已經(jīng)堆了十幾根修整好的竹子，青白的竹身在太陽下面泛著溫潤的光。“我?guī)湍感┗厝?。”說著，我就伸手去拿地上的繩子。</p><p class="ql-block">“不用?！备赣H擺了擺手，“這些竹子不沉，我一個人能行。你剛回來，歇著吧?！闭f完，他麻溜地把竹子捆成兩捆，拿根粗竹竿穿過去，往肩膀上一挑。竹竿在他肩上壓得彎彎的，都快成一道危險的弧線了，我仿佛都能聽見他骨頭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p><p class="ql-block">父親挑著竹子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著。他的背影在竹林的陰影里顯得特別瘦小，可那腳步卻穩(wěn)得很。記得小時候，我最愛看父親編竹器。他那一雙糙手在細(xì)細(xì)軟軟的竹篾間穿來穿去，就跟變戲法似的，沒一會兒就能編出個籮筐、簸箕或者竹篩。那時候我老想跟著學(xué)，父親就說：“這活兒辛苦，你就好好讀書?！?lt;/p> <p class="ql-block">回到家，父親把竹子靠在院墻上，從井里打了水洗臉。我這才留意到，他手上全是一道道細(xì)細(xì)小小的傷口，有些還往外滲著血絲呢?！澳氖帧蔽抑钢切﹤谡f。</p><p class="ql-block"> “沒事兒，”父親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新竹篾鋒利，劃幾道口子正常?！闭f完，他從屋里拿出一個木盒子，里面裝著各種各樣編竹器的工具：刨刀、篾刀、錐子，每一件都磨得锃亮锃亮的。</p><p class="ql-block"> 午飯后，父親就坐在院子里開始破竹。他先用篾刀在竹節(jié)那兒劃開一道口子，接著雙手一掰，“啪”的一聲，竹子就裂成了兩半。然后用刨刀把里面那層竹黃刮掉，再把竹子劈成細(xì)細(xì)的竹篾。陽光照在他臉上，他專注的樣子，臉上每一道皺紋里都藏著歲月留下的印記。</p><p class="ql-block"> “現(xiàn)在還有人買這些竹器嗎？”我忍不住問，“超市里塑料的又便宜又輕巧?！?lt;/p><p class="ql-block"> 父親手上的動作沒停：“老李頭家閨女下個月要出嫁，訂了十個喜籮；村口王婆要個新米篩；王叔的孫子要養(yǎng)鳥玩，訂了兩個竹鳥籠；還有學(xué)校的劉老師，說要個筆筒……”他像數(shù)家珍似的念叨著，手上的竹篾已經(jīng)編出了半個籮筐底兒。</p><p class="ql-block"> 傍晚的時候，父親終于放下手里的活兒。他捶了捶腰，慢慢地站起身來。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一直拖到院墻外。我這才突然發(fā)覺，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父親走路背都有點(diǎn)駝了。</p><p class="ql-block"> 晚飯后，父親坐在燈下接著編竹器?；椟S的燈光照在他花白的頭發(fā)上，像落了一層霜。他的手指不像以前那么靈活了，有時候一根竹篾得穿好幾次才能穿過去。我坐在旁邊看著，想起小時候，也是這樣安靜的晚上，父親編竹器，我寫作業(yè)，屋里就只有竹篾摩擦的沙沙聲和鉛筆寫字的刷刷聲。</p><p class="ql-block"> “爸，您該歇會兒了?！蔽艺f。</p><p class="ql-block"> 父親頭也沒抬：“趁眼睛還看得清，手還能動，多編幾個。等以后……”他話沒說完，可我知道他想說啥。這老頭子，就跟山里的竹子似的，寧折不彎。</p><p class="ql-block"> 夜深了，父親終于收拾工具。他小心翼翼地把沒編完的竹器放在架子上，拿塊濕布蓋上。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微微顫抖著，那是常年編竹篾落下的風(fēng)濕毛病。</p><p class="ql-block"> 躺在床上，我聽到隔壁傳來父親壓著的咳嗽聲。月光從窗戶照進(jìn)來，在地上印出窗欞的影子，我想起父親常說的一句話：“竹子空心，卻有節(jié)。”這個倔老頭，可不就是這樣嘛。</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床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在院子里忙開了。晨光里，他那彎著腰的背影和旁邊挺拔的竹子一對比，格外顯眼。我一下子明白過來，父親就像他親手種的竹子，一年又一年地立在那兒，默默地給我們遮風(fēng)擋雨。哪怕被歲月壓彎了腰，到了春天還是會冒出新芽。</p><p class="ql-block"> 父親看見我，停下手里的活兒：“今天鎮(zhèn)上趕集，我把這些竹器拿去賣了?！彼钢鴫钦R齊擺放著的籮筐、篩子、籃子，每一個都編得又精巧又結(jié)實(shí)。</p><p class="ql-block"> “我開車送您去吧?！蔽艺f。</p><p class="ql-block"> 父親搖搖頭：“不用，我騎三輪車就行?！闭f完，他小心地把竹器搬到車上，用繩子綁得牢牢的。臨走的時候，他回頭跟我說：“鍋里熱著粥呢，記得吃早飯。”</p><p class="ql-block"> 我站在門口，看著父親蹬著三輪車慢慢走遠(yuǎn)。晨霧里頭，他的背影越來越模糊，最后消失在小路那頭。只有那輛舊三輪車發(fā)出的“吱呀吱呀”聲，還在清晨的空氣里回蕩著，就像一首老掉牙的歌謠。</p><p class="ql-block"> 這個倔老頭，用他那雙長滿老繭的手，編的可不只是竹器，還有我們一家人的日子。就跟竹子一樣，看著平平常常，可韌性卻大得驚人。父親的世界很小，小到就只有這片竹林和手里的竹篾；父親的世界又很大，大到他用雙手給我們撐起了一片天。</p> <p class="ql-block">我回到院子里，看到地上散落著的竹屑在太陽下面一閃一閃的，就像一地碎金子。父親的日子就是這樣，簡簡單單卻又實(shí)實(shí)在在，跟他手里的竹子一樣，看著普通，可里頭藏著生命最本真的力量。</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