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汲火巷溝》張應(yīng)君 <p class="ql-block"> 五月的晨風還帶著料峭的微寒,西峰老城的街巷尚在黛青色的霧靄里半醒半寐,火巷溝的山道上早已響起細碎的腳步聲。路燈還在散發(fā)著昏黃的光,便有三三兩兩的人影沿山路往下挪動,塑料桶與玻璃瓶相碰的叮咚聲,混著晨露打在槐樹葉上沙沙作響,在空寂的山谷里織成一張清透的網(wǎng)。</p><p class="ql-block"> 我跟著跳水者老李的腳步往下走時,天邊剛泛起蟹殼青。他今年六十有三,卻比年輕人還要健步如飛,肩上挑著的棗木扁擔兩頭各掛著個藍白相間的塑料桶,桶身印著褪色的“北冰洋”商標,一看便是有些年頭的物件?!按蛭矣浭缕穑碃斁蛶е襾磉@兒挑水?!彼f話時扁擔在肩頭輕輕顫著,桶里的清水便跟著晃出細碎的波紋,“那時候溝里的泉眼還藏在蘆葦蕩里,得蹚著露水找,哪像現(xiàn)在修了水泥臺子,接了管子方便多嘍。”</p><p class="ql-block"> 山道越往下越陡,晨霧卻漸漸散了,露出兩側(cè)赭紅色的山壁。溝洼里楊槐花開的正熱烈。山道兩邊偶爾能看見幾簇金黃的蒲公英,被晨風吹得輕輕搖晃。轉(zhuǎn)過第二個彎道時,泉水的聲響突然清晰起來——那是一種清冽的、帶著金石之音的流淌聲,像是有人把一串水晶珠子拋進了玉盤。老李說,這聲音便是最好的鬧鐘,住在溝口的人不用看表,聽見水響便知道該起身了。</p><p class="ql-block"> 泉邊早已聚了七八個人,有白發(fā)蒼蒼的老者,有扎著馬尾辮的姑娘,最顯眼的是個穿紅色運動服的男孩,正趴在水管邊用手掬水喝,水珠順著下巴滴在水槽里,驚飛了幾只停在水邊的藍蜻蜓。</p><p class="ql-block"> “慢些喝,當心嗆著。”賣豆腐的張嬸笑著遞過一塊干凈的手帕,轉(zhuǎn)頭又對身旁的老姐妹說,“你家孫子喝了這水,咳嗽是不是輕多了?我家那口子老慢支,喝了三十年泉水,愣是沒進過醫(yī)院?!北娙吮愣夹ζ饋?,泉邊的石板上,塑料桶、玻璃罐、不銹鋼壺擺得整整齊齊,陽光從山隙間斜斜切進來,照見水面上浮動的細小微塵,像是撒了一把碎金子。</p><p class="ql-block"> 我蹲下身,指尖剛觸到水面便猛地縮回來——那水涼得像是剛從冰窟里撈出來,卻又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清甜,仿佛連指尖都能嘗到山巖間的草木氣息。老李蹲在泉邊接水。“這水啊,是從山巖縫里滲了三年才下來的,冬暖夏涼,冬天喝著不冰牙,夏天喝了不鬧肚子。</p><p class="ql-block"> 說話間,太陽已升起了老高,山路上的人越來越多。有背著雙肩包的中學生,把礦泉水瓶裝滿后塞進書包;有推著嬰兒車的年輕母親,特意繞到池邊接水沖奶粉;大家互不相識,卻都自覺地排著隊,接水時會輕聲說“借光”,接完后會把池邊濺濕的石板擦干凈,仿佛這早已成了不用言說的默契。</p><p class="ql-block"> 日頭漸漸升高,山道上開始有下山的人,扁擔兩頭的水桶晃出細碎的光斑,像提著兩盞流動的銀燈籠。老李挑著水往上走時,我注意到他的后背微微佝僂,卻走得穩(wěn)健,陽光給他的灰發(fā)鍍上一層金邊:“現(xiàn)在年輕人都愛喝純凈水,可我們這些老家伙啊,就認這山泉水。你聞聞這空氣,帶著草葉香,你聽聽這鳥叫,比城里的汽車喇叭聲好聽多嘍。”</p><p class="ql-block"> 走到半山腰時,我回頭望了望,泉邊的人影已經(jīng)變成小小的黑點,可那清冽的水流聲依舊清晰可聞。山風掠過山谷,帶來一陣槐花的甜香,混著泉水的涼意,直往人心里鉆。忽然想起老李說的,以前鬧饑荒的時候,這泉水救過不少人的命,如今日子好了,大家卻還是愿意早起爬坡,不為別的,就圖個心里踏實。</p><p class="ql-block"> 下山的路上,遇見幾個提著空桶往上趕的人,臉上帶著期待的神色,仿佛去赴一場與時光的約定?;鹣餃系某抗馐橇鲃拥模乩锏乃橇鲃拥?,挑水人的腳步也是流動的,唯有這山泉水的甘甜,在世代西峰人的舌尖上,在晨霧與朝露交織的時光里,始終不曾改變。</p><p class="ql-block"> 當我們最終回到山腳,老李把半桶泉水遞給我:“帶回去嘗嘗,燒開了沒水垢,泡茶格外香?!蔽液鋈幻靼祝@日復一日的晨汲,早已不是簡單的取水,而是人與山、與水、與光陰之間,一場溫暖的對話。那些沾著晨露的腳步,那些盛滿清水的容器,那些在池邊流淌的家常話,共同織就了一幅鮮活的生活圖景,讓每個見過的人都懂得,最珍貴的東西,往往藏在最尋常的日子里,藏在清晨五點的山道上,藏在掌心那抹透骨的清涼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