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中文】茶湯里的萬盛故事梅虹影 <p class="ql-block"> 重慶萬盛，前身為萬壽場，一度為川黔山貨、土特產(chǎn)、皮毛、糖、鹽、草紙、日用百貨等集散地，場上客棧遍布、商賈云集，一片欣欣向榮景象，故取萬業(yè)興隆之意，更名為“萬盛場”。后設(shè)區(qū)，因以為名。</p><p class="ql-block"> 萬盛茶館的磚墻沁著七十年煤塵，長滿了青苔，磚縫里擠著幾株狗尾草。老鄧頭說這些草是五十年代砌墻時，工人們嚼剩下的甘蔗渣落進泥漿里長的。他說這話時，灰白眉毛會壓住眼角的皺紋，像老屋瓦片上積著陳年雨水。每天凌晨五點，老鄧頭的煤爐準時在茶館后巷升起白煙。十三個銻壺在爐膛上圍成一圈，壺嘴吐出的熱氣里摻著南桐煤礦的煤渣味。我見他用竹筒舀水，水面浮著的碎冰碴撞得竹節(jié)咚咚響。他說：“好水要認路，從黑山淌下來的泉水認得去老茶壺的路?！彼窈诘闹讣咨w刮過竹筒內(nèi)壁的青苔，“當年運煤小火車轟隆隆過，這水照樣認得茶壺的肚腸。”</p><p class="ql-block"> 茶館門楣上的“工農(nóng)茶館”四個紅漆字褪成了藕荷色，八仙桌腿扎著防蛀的鹽水布，桌面裂痕里積著茶垢，像用茶水勾了墨線。常來喝茶的周木匠拿鑿子比劃：“瞧瞧，五八年那批紅松木料，這紋路比老黃葛樹還擰巴，三五年就多一圈故事。”他鑿下的碎屑帶著普洱茶色，簌簌落進晨光里。</p><p class="ql-block"> 去年霜降，一個穿藍布衫的婦人背著竹簍來尋人，簍子里裝著十斤曬干的刺梨果紅得扎人，她說是替過世的父親還茶錢。老鄧頭抖著手中的賬本，泛黃的紙上用鉛筆寫著“王德順，1958年臘月欠茶錢兩角”。婦人說父親臨終前手里攥著半塊沱茶餅，說是當年下井前在茶館賒的。井下巴掌大的煤油燈下，這塊茶夠八個漢子暖一夜。</p><p class="ql-block"> 清明節(jié)那天，雨水斜著掃進門檻，老茶客們照例在墻東南角擺三只空碗給故人留座，老鄧頭往空茶碗里續(xù)水，他續(xù)滾水的手穩(wěn)得像礦車軌道，“井下漢子喝不得溫吞水”。周木匠突然支棱起耳朵，用手指著房梁說：“你們聽，這老木頭打著旋兒呢，像不像當年運煤歌？“梁上確實有細碎的咯吱聲，混著穿堂風(fēng)在藻井里打轉(zhuǎn)，藻井里盤旋的氣流裹著遙遠的號子。</p><p class="ql-block"> 我見過最老的茶碗是粗陶的，碗底結(jié)著黑褐色的茶山。八十二歲的陳婆婆每周三都拄著棗木拐來，用缺角的碗喝老蔭茶，她說這碗是她男人下井前用的，“這疤是六零年讓矸石崩的。”她枯指摩挲著碗沿裂縫，“死鬼下井前拿采煤鎬尖在碗鹿描了一朵山茶花，說等到茶山長到花尖就回家”。碗沿的裂縫用糯米漿補過，像一條蜿蜒的礦道，裂縫里還嵌著煤渣的金星。</p><p class="ql-block"> 谷雨那天，茶館來了一幫戴橙黃安全帽的年輕人，他們用儀器在墻上測來測去，說這老屋是西南現(xiàn)存最完整的工礦茶館。他們的測繪儀滴滴響著，驚醒了梁上打盹的家燕。老鄧頭蹲在門檻上卷煙葉，火星子落在被礦工靴底磨得發(fā)亮的青石板上。“五八年建礦時，這石頭還是從孝子河底撈上來的，多半埋在后山松林坡了?！彼鋈黄鹕砼呐难澴?，“茶涼了，該換炭了。”</p><p class="ql-block"> 暴雨來得急，茶館的天窗漏了雨。老鄧頭踩著吱呀作響的竹梯上去補瓦，梯子橫檔上纏著他用了三十年的汗巾。雨滴砸在瓦楞上，順著苔蘚流成細線，在墻根沖出小小的溝壑。周木匠仰頭喊：“老鄧頭，你補的不是瓦，是給茶館添年輪呢！”檐角鐵馬突然叮當亂響，恍惚是當年運煤小貨車的汽笛。</p><p class="ql-block"> 今早大霧鎖了孝子河，對岸的新區(qū)高樓隱在灰白里。老茶客們照常蹲在茶館門口的青石階上抽葉子煙，煙絲味混著煤爐的炭氣。穿藍布衫的婦人又來了，背簍里裝著新采的清明菜還沾著露水，她說要把茶館舊事寫進旅游手冊里。老鄧頭拿火鉗撥弄爐膛，竄起的火星子映亮他溝壑的臉：“故事都在茶湯里煮著呢，要品，得用老茶碗?！?lt;/p><p class="ql-block"> 后墻的那叢狗尾草突然沙沙響，穿堂風(fēng)裹來河對岸工地的水泥味。周木匠的鑿子卡在桌縫里，帶出半張五十年代的《煤礦工人報》。泛黃的鉛字記載著五八年創(chuàng)刊號，頭條新聞?wù)遣桊^落成典禮的照片，青年鄧師傅站在匾額下，手里攥著的新抹布雪白得刺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