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的黃桷樹東方博毅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5px;">《故城的黃桷樹》</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東方博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重慶故城的崖壁上，隨處可見黃桷樹用根須織補著城墻的裂痕。抗戰(zhàn)正酣那年霧季，父親搭乘長途汽車，離開從寧波逃難來到的貴陽，在川黔公路上跋山涉水，抵達(dá)重慶南岸海棠溪，渡過煙雨迷濛的揚子江，走出儲奇門碼頭躉船，抬眼就望見了河灘盡頭、云梯高處那棵虬枝斜逸，冠蓋巨大的黃桷樹，在城門外層層疊疊的吊腳樓和霧靄里，展開枝繁葉茂的臂膀，像是專程前來迎接疲憊不堪的他。</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父親說那是老樹在蛻皮救人，一夜哆嗦抖盡了黃葉，發(fā)出滿樹的嫩芽，告訴餓極了的災(zāi)民，這是它力所能及擠出的最后一點乳液。人們蜂擁撿拾落葉，用石臼搗出黏稠的樹汁，混著觀音土蒸成深褐色的粑，去撐填饑腸轆轆的癟肚。樹上那掛滿枝頭的嫩芽，竟帶著詭異的絳紅，成了孩子們最美味的救命草。最后，它的根和皮，也挽救了無數(shù)奄奄一息的災(zāi)民。母親舀了半碗酸澀的樹汁喂我，自己嚼著曬干的葉梗和細(xì)細(xì)的根脈，說這是老樹把命給了這座城。饑荒三年，母親把最后半把炒米藏進(jìn)樹洞，枯葉窸窣的響動驚飛了惶恐的麻雀，而那半把炒米，最后也不知被它施舍給了誰，救了誰的命。母親平靜地說：一定是比我們更需要的人拿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1975年我上山下鄉(xiāng)去武陵山區(qū)插隊落戶，來公社接我的秦大隊長，帶我向云霧繚繞的大山深處跋涉。那望山跑死馬的遙遠(yuǎn)路途，讓我心生惶恐。秦大隊長指著前面山埡口的黃桷樹告訴我，再過幾個栽有黃桷樹的埡口就到家了。原來，這黃桷樹還是山區(qū)最顯眼的計程器，頓時讓我心中有數(shù)，信心大增！</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母親總說這樹是山城的根和魂，是盛夏乘涼的傘和亭，樹根散得有多寬，樹冠就有多大。那山埡樹蔭下的老蔭茶，除了清涼解渴，還能消夏熱解內(nèi)毒。大煉鋼鐵后第二年仲春，父母分別被派到江南江北的農(nóng)場勞動，一去就是一個多月，只能把二歲多的我，托付給享達(dá)利鐘表行同事王伯伯家照顧。王媽媽常抱著我去黃桷樹下乘涼，望眼欲穿地等待他們早日歸來?！皬埓蜩F，李打鐵，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去打毛鐵，毛鐵打了三天半，娃娃崽崽都來看”。這首童謠，就這樣刻在了我呀呀學(xué)語的腦溝里，成了基因中永不消逝的記憶密碼。母親總愛指著那棵老樹說：那年黃桷樹落葉抽芽時，滿城都在青黃交錯的葉雨里屏住了呼吸，那黃的葉鋪天蓋地，隨風(fēng)飄進(jìn)大街小巷，灌滿了銅鼓臺8號院大門外，過年時沒取下來的燈籠，像燃燒過的灰燼，帶來懸壺濟(jì)世的慈悲和養(yǎng)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恢復(fù)高考那年，父親在虬枝上系了紅布條，布條浸透細(xì)雨，將“金榜題名”四個字，褪成淡淡的云霞。我在遙遠(yuǎn)山村黃桷樹下的小屋里挑燈夜讀，總能聽見母親在老樹下許愿的心語，應(yīng)著搖曳的火苗和江輪悠揚的笛鳴，給了我不畏艱難的信心和力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父親曾告訴我：黃桷樹總會在春天死去又重生。它落葉要看栽樹的時辰，二月栽二月落，十月栽十月落，而故城里的黃桷樹大多是四月栽，因此也是四月落葉。那棵在舊城改造時被砍掉的老樹，是民國二十三年清明栽的，因此，它和它的子子孫孫，都會在路上行人欲斷魂時，給滿城翠綠得乏味的春色，配上些濃烈的金黃，奉獻(xiàn)自己，綴美故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前年母親摔跤住院，病房窗外恰巧有株當(dāng)季移植的黃桷樹。那天清晨，她忽然指著飄落的黃葉笑著說：這樹活得比我體面，雖然不能走動，卻根深葉茂，哪里都站得住，永遠(yuǎn)都不會摔倒。暮春的風(fēng)灌進(jìn)病房，將一樹新綠和溫柔的沙沙聲，帶進(jìn)了寂靜的空間，把生命需要的頑強(qiáng)和不曲不撓的人生希望，重新注入我正在變得懈怠的血液和胸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是的，正如母親所說：黃桷樹是這座城的根和魂！</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2025年4月26日完稿于重慶</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