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人如海一身藏梅桑榆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萬人如海一身藏</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雖不是避世逃名的人,但卻對古代的隱者頗為敬佩,早在青年時代,便對他們那種超然世外的隱逸生活頗為神往。然而,我盡管讀書寫作可以夜以繼日,一天工作十多小時而不覺其苦,卻是個不喜體力勞動的人(在鄉(xiāng)下務(wù)農(nóng)多年,一直未能做個好社員),故對于隱居于深山老林,過躬耕自給的生活感到畏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何況當(dāng)年,農(nóng)民生活大多貧苦,我對自己靠種地能否維持溫飽,也無信心?!安粸槲宥访渍垩钡奶諠?,歸隱之后,生活困窘,“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fēng)日,短褐穿結(jié),簞瓢屢空”,甚至窮到乞食的地步;蘇軾有詩云:“山泉自入甕,野桂不勝炊。信美那能久?應(yīng)先學(xué)忍饑?!边@位一直有退隱之心的曠世文豪,也因擔(dān)心歸隱后生活難以自給,鬧得終日忍饑挨餓而始終沒有辭官。我乃凡夫俗子,更難免有此擔(dān)憂,故神往歸神往,卻一直沒有去山中安居的勇氣,盡管我家鄉(xiāng)也有景色宜人的山區(qū)。再說,即使是山林,也不是可以隨便隱居開荒種地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雖未遁入山林,成為一名真正的隱者,但我因寄情于讀書寫作,不喜社交,也無暇社交,故多年來一直過著近似于“隱士”的生活。我在縣城居住20余載,除上班、吃飯、睡覺之外,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家中的書房里度過的。這種簡單而極少交游的生活方式,與隱者庶幾近之。但我畢竟要上班,要因工作而與人打交道,而縣城很小,熟人很多,總難徹底擺脫人際關(guān)系和世事的煩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非佛門中人,六根未凈,單位里的雞爭鴿斗,親朋們的恩恩怨怨,鄰里間的爭爭吵吵,長舌者的家長里短,阿諛諂媚者的丑態(tài),得志小人的嘴臉,官場中人的冷傲,以及那持之以恒的壓制,防不勝防的打擊,無端招至的譏諷……都會不同程度地擾我心境,令我煩惱,使我感到環(huán)境的壓抑。欲真像一個隱者那樣超然于世外,頗不易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自1997年末來北京后,小城中令我不愿見、不愿聞、不愿身受之事,皆拋于千里之外,或曰皆拋于腦后,惟感京城天高地闊,一無掛礙,雖置身于囂囂人海,卻如獨居于幽靜山林。其中況味,非文字可以道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都說大城市人冷寞,同居一樓而老死不相往來,其實正是這種冷寞,大大拓展了人的生活空間。杜甫詩云:“漸喜交游絕,幽居不用名”, 只有在城市中才能體會到幽居的妙處。不論我居于何處,無人問我姓名、來歷,更無人問我干何營生或打探我的隱私。外出之時,除非我形跡可疑,引起警察的注意,沒人問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或去干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京城地盤廣大,外出不會遇到認識的人,這就可以免去寒暄的麻煩,或是為應(yīng)付一個我所討厭的人而裝出笑臉,擠出違心之言。在縣城,人與人之間大多知其底細,故誰誰靠啥不可告人的手段升官發(fā)財,大家一清二楚,別說與這種人打交道,即使是出門遇到這種人,也會引起種種聯(lián)想,甚至陡起不平之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京城雖然富貴者眾多,但我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我,在馬路上撞見,不知其姓啥名誰。不與這些人打交道,也就可以免去人我之間誰尊誰卑的比較,誰貴誰賤的衡量,更不會被冷臉白眼所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干自己的事,無人對我三道四,亂潑冷水。我若取得成功,也許無人道賀,但絕對不會遭人嫉妒。而有人道賀,不過是多聽幾句贊美之辭;遭人嫉妒,則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我若遭遇失敗,也許無人表示同情,但絕不會遭人恥笑。而有人同情,不過是得到一點精神上的安慰;遭人恥笑,則可能對未來徹底失去信心。居于京城,此二者皆可免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既不供職于公門,也非受人追捧的名人,平素鮮有不速之客,日常幾無應(yīng)酬之勞,正所謂“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盡可潛心讀書,埋頭寫作,長享幽居之樂。京城文士,多來自五湖四海,且大多坦誠直爽,而文友間之交往,不看官職,不問財富,惟看其文才人品。大家一來二往,便成好友,閑時相聚,或把酒談詩文,或放言論人生,你幽默詼諧,我直言無忌,其中樂趣,非酒肉朋友、利益之交者所能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白香山在洛陽陪都任閑職時,曾做《中隱》一詩,其中云:“君若好登臨,城南有秋山。君若愛游蕩,城東有春園。君若欲一醉,時出赴賓宴。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歡言。君若欲高臥,但自深掩關(guān)。亦無車馬客,造次到門前?!蔽覠o官職在身,談不上什么“大隱隱于朝,中隱隱于市”,但幽居京城之樂,與香山翁所言庶幾近之?!拔┯型醭亲羁半[,萬人如海一身藏”,不曾隱居于“王城”的人,是無法體味蘇軾這句詩的奧妙的。</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