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酒孤獨松 <p class="ql-block">2022年8月19日,酷熱將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蒸籠。我像一尊雕像,蹲在醫(yī)院走廊的拐角處,手中緊緊攥著醫(yī)生下達的病危通知書,淚水不受控制地簌簌而下。消毒水混合著暑熱的氣息,如惡魔的觸手,絲絲縷縷鉆進鼻腔,讓人幾近窒息。恍惚間,往日的畫面如潮水般涌來。</p> <p class="ql-block">記憶的鏡頭拉回到祠堂右側的廚房?;椟S的煤油燈在微風中搖曳著,父親坐在餐桌靠窗戶邊的條凳上,左手伸向窗戶上的酒壇,慢慢傾倒;右手端著粗瓷碗,穩(wěn)穩(wěn)接住?;鞚岬木埔涸诨璋抵蟹浩饘訉訚i漪,卻映不出他那被歲月刻滿溝壑的面龐。對他而言,那酒,是漫長歲月里唯一能讓他暫時忘記痛苦的慰藉。</p><p class="ql-block">1975年的那個黃昏,殘陽如血,母親撒手人寰。三歲的我,趴在床上,看著一群人將母親抬走,拼命揮舞著兩只小手,撕心裂肺地哭喊:“媽媽,我要媽媽!”父親則像被抽走了靈魂似的,跌坐在門邊,淚流成河。山間的風,呼嘯著撲向簡陋的屋頂,發(fā)出如泣如訴的嗚咽。1981年的寒夜,奶奶又毫無征兆地追隨母親而去。這一次,父親眼中再無眼淚,他的世界里,除了我,就只剩下那辛辣的酒。父親曾無數(shù)次提起,那兩個夜晚的月光像一層寒霜,將他人生中所有的歡聲笑語,都凍成了無法拼湊的破碎殘片。后來,在幾十年漫長的田間勞作中,酒成了父親形影不離的伙伴。不管早晨起來,還是夜晚睡前,他總要抿上一口。他常念叨:“酒是好東西,喝了它,什么煩心事都沒了?!泵棵空f這話時,他那平日里渾濁的眼眸,就會泛起一絲光亮,仿佛那一口口辛辣的酒,能讓早已在歲月里枯萎的時光,重新煥發(fā)生機。</p> <p class="ql-block">2005年的冬天,寒風如刀。天剛蒙蒙亮,父親連早飯都顧不上吃,就挑起一擔生姜,匆匆往圩上趕。扁擔深深地嵌入他的肩頭,留下一道道紫紅的血印。可是,從早上七點就蹲在街角的父親,直到夕陽西斜,也沒有賣出幾斤生姜。等趕圩的人漸漸散去,父親才感到饑腸轆轆。他艱難地吞了吞口水,從褲兜里摸出兩張皺巴巴的五元鈔票,猶豫再三,最終還是走進了酒鋪。暮色中,他失落地挑起那擔幾乎原封未動的生姜回家。一路上,他腳步踉蹌,身影搖搖晃晃,宛如一片被狂風肆意擺弄的落葉。在“于銀線”省道上沒走出三里,他一腳踩在一顆石子上,整個人狠狠摔倒在水泥路上。在急救室慘白的燈光下,他斷裂的腸子觸目驚心。那一夜,在他的濃烈的酒氣里,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讀懂了他眼中的無助與絕望——這個被命運反復碾壓的男人,在無盡的疼痛中,酒成了他唯一的安慰。</p><p class="ql-block">為了讓父親安享晚年,我咬咬牙,在縣城按揭了一套房。然而,寬敞明亮的新房,卻無法讓父親那顆操勞的心安定下來。特別是在2019年他摔斷腰椎,手術康復后,他每天都固執(zhí)地穿梭在各大藥房與酒鋪之間。家中玻璃罐里塞滿的當歸、田七與枸杞等,在烈酒中沉沉浮浮,那仿佛成了他打發(fā)孤寂與疼痛的秘方。每當腰痛難忍,他就會用那枯枝般的手端起酒杯。我勸他,他卻用沙啞的聲音反駁道:“你知道什么?你母親和奶奶走后,要是沒有酒,我能熬到現(xiàn)在嗎?!”</p> <p class="ql-block">命運似乎總愛捉弄父親。2022年8月19日,父親因胃穿孔被送進了ICU,呼吸機不斷噴出的水霧,模糊了監(jiān)護儀上跳動的數(shù)字,也模糊了我的視線。幸運的是,父親很快轉到了普通病房。他蜷縮在滾燙的鐵架床上,脊椎扭曲如干枯的藤蔓,卻仍執(zhí)拗地伸長脖頸,朝我嘟囔著要喝酒。我心里一顫,胃都穿孔了,卻還想著喝酒,他這是要放棄生命了嗎?我既難過,又有點怪他不懂兒子的心,便裝作沒聽見。止痛泵發(fā)出單調(diào)的滴答聲,在寂靜的病房里格外刺耳。突然,他伸出手,緊緊抓住我的衣角,聲音帶著幾分顫抖:“兒子啊,我不是貪杯……”說著,渾濁的淚水瞬間滾落,滴在綠白相間的被單上,洇出一片濕痕。我只得耐心地向他解釋,可他卻打斷我:“都這個時候了,我還顧忌什么?我這一輩子,要是沒有酒,早就死了!”</p><p class="ql-block">窗外,烈日當空,無情地炙烤著大地。那一束束透過窗戶射入的太陽光,落在父親那再也直不起來的脊梁上。監(jiān)護儀的曲線,在蒼白的屏幕上有節(jié)奏地跳動著。為了滿足父親,我用棉簽粘上酒,伸到他的鼻子前,左邊一下,右邊一下,讓他聞個夠。恍惚間,這動作竟像小時候,父親在田間地頭,手把手教我寫的第一個字——一個歪歪扭扭的“人”字。這一撇,是他飲盡的半生風霜;那一捺,是他咽下的無盡苦酒。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明白,這酒里藏著的,是他對生活的堅守,對命運的抗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