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死了一頭牛陜北后生王驥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69年1月去延安插隊落戶的本文作者。</p> 戰(zhàn)備歲月 耕牛殞命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69年的9月,是我們到陜北插隊的第九個月份,夜晚,山溝里的氣溫已經(jīng)很低了。一天后半夜,我們五個男知青裹著棉被睡意正酣時,仿佛聽到門外有腳步聲,離我們知青宿舍西面60米的牲口棚里有人說話,馬燈(手提煤油燈)的光亮在我們的院子里晃來晃去,這大半夜的牲口棚里出了什么事?</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們的村子)</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們這個史家岔村遠(yuǎn)離公社牛武鎮(zhèn)三十里山路不通汽車,沒有電、沒有收音機(jī)、也沒有近期的報紙,村中消息閉塞,中蘇邊境珍寶島戰(zhàn)役不知道打的如何?清理階級隊伍的運動又有什么新動向?是不是蘇修紅軍穿過蒙古一路打到延安了?公社領(lǐng)導(dǎo)連夜來部署安排全體社員“堅壁清野”、立即轉(zhuǎn)移到山溝溝里準(zhǔn)備打游擊?躺在炕上,我胡思亂想,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后半夜就沒有睡好。</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清早剛一起床,就得到一個壞消息,倒不是蘇修紅軍打到家門口了,是我們村里的一頭大黃牛死了,就死在離我們知青點最近的河灘上。 </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村中的一個角落。)</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生產(chǎn)隊長安排我們男知青拉著架子車,跟著放牛倌老宋叔來到了河灘,和村里的青年社員一起把死了的牛抬到架子車上,知青葛家璐拉著車,大家?guī)兔ν浦虼謇镒呷ァ?lt;/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十幾分鐘后,那頭死去的黃牛,被運到了我們知青宿舍后面的籃球場上。那是一只被錘過的大公牛,鄉(xiāng)親們告訴我們,錘過的公牛是在牛的幼年時,用金屬工具把牛的睪丸揉碎,這樣牛會長得更高更大,耕地時也更有力氣。</p> 當(dāng)年歲月苦,留得全尸難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李隊長和村里所有的干部圍著它,有人用手搖一搖牛的耳朵,有人用手試著掰開牛的眼睛,同時還悄悄商議著什么?!笆潜欢旧咭赖??怎么就沒救過來呢?”“養(yǎng)了十幾年了,怪心疼的。”“咱們村要是有個獸醫(yī)就好啦。”……四周的人都默默地看著這頭已經(jīng)不能喘氣的黃牛,似乎它帶走了全村的歡樂。村干部們在開現(xiàn)場會研究處理方案。</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前排左側(cè)為李隊長。</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整個球場上鴉雀無聲,老鄉(xiāng)們吧嗒、吧嗒抽旱煙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李隊長看著地上的牛,轉(zhuǎn)過身來對鄉(xiāng)親們說:“這老牛為咱們莊稼人辛苦了一輩子, 現(xiàn)在走了,本來應(yīng)該給它個囫圇身子,可是考慮到大家日子過的都很清苦,給各戶各家都割上一點肉吧。大家都干活去,每戶留下一個人等著把肉拿回去?!泵癖B長老喬又補(bǔ)充了一句:”這??赡苁潜欢旧咭赖?,肉要多煮一煮再吃,都解哈了(陜北話:明白了嗎,“解”發(fā)“hai”音)?”生產(chǎn)組長盧友良指揮著兩個社員,準(zhǔn)備分解老黃牛了。</p> 老兵操刀解牛、兒童現(xiàn)場不宜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籃球場邊上就是小學(xué)校的教室,李隊長走到教室門口,招了招手叫出來正在上課的梁老師,和他低聲耳語了片刻,梁老師回到教室對孩子們宣布:“今天上午不在教室上課了,咱們進(jìn)溝里去拾柴火……”。學(xué)生們一片歡呼聲,跟隨著梁老師,拉上架子車漸漸遠(yuǎn)去了。李隊長看到學(xué)生們走遠(yuǎn)了,向盧友良組長點了一下頭,示意他們可以動手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村里有不少鄉(xiāng)親經(jīng)常在山上打獵,都有剝野鹿皮的經(jīng)驗。這時,已經(jīng)有人在靠近東邊籃球架的地上鋪了一張用蘆葦編織的舊炕席,炕席上又順序地放了幾排木板。只見兩位鄉(xiāng)親每人各持一把尖刀,年紀(jì)大、高個子的是楊杰他大(陜北話,父親),富農(nóng)成分,是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中群眾監(jiān)督的對象,因此像剝牛皮這樣的活,安排他去干,會干得很仔細(xì)。另一個持刀的村民是個子不高,長滿絡(luò)腮胡子的程元理,他在抗日戰(zhàn)爭中是一名傳令兵,跟著傅作義參加過綏遠(yuǎn)抗戰(zhàn),山西保衛(wèi)戰(zhàn)……,抗戰(zhàn)勝利后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是文革中挖出來的“國民黨殘渣余孽”。</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時候,只見程元理用尖刀先割開了黃牛頸部的氣管和動脈,牛死的時間太長了,幾乎沒有血流出來。接下來,他們用刀從牛的前胸位置,直線挑開前腿皮直到前蹄,再從肛門直線挑開后腿皮,直至后蹄,不偏不斜,利索地剝開了牛四條腿上的皮。接著,在牛的兩條前腿之間和兩條后腿之間,橫著各劃了一刀,又從牛脖子下面那條橫刀口,一直向牛后腿之間的橫刀口,豎著劃了長長的一刀,順著劃開的刀口,一點點地剝?nèi)ヅ6亲雍图贡成系钠?,很快,一整張完整牛皮被剝了下來?lt;/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楊老漢幫著程元理先將牛皮有毛的一面向下平鋪在地上,再用尖刀割開包裹在關(guān)節(jié)部位的牛肉,劃開骨頭之間連接的牛筋,牛的四條腿和牛頭,很快就與牛的身體分開了。這嫻熟的手法,有條不紊的步驟,正所謂“庖丁解?!?,游刃有余啊。</p> 老?;麨榱?、社員按勞分配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兩位操刀的鄉(xiāng)親選擇了一塊厚木板,接著在這塊厚木板上,用斧子砍、用刀剁,連切、帶割把一頭整牛分成了幾十塊大小不同的帶骨牛肉。每一塊肉切下來,就依次放在蘆葦席上面的木板上,兩位生產(chǎn)組長拿著一張會計寫的當(dāng)年各家工分積累數(shù)字的紙條,在那里主持并監(jiān)督分肉的整個過程,其中一位組長高聲公布每一塊牛肉的重量?!?斤7兩”、“3斤8兩”……,大隊會計楊振海拿來一些兩寸寬的小紙片兒,用毛筆小楷字工整地將每塊肉的重量分別寫在小紙片上?!?斤3兩”,這是牛后腿上的一塊肉,肉厚骨頭少,我真希望這塊肉是分給我們知青的。</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頭牛全部分割完之后,會計拿出了一個賬本,本子上記錄著上半年各家所積累的工分總數(shù)。根據(jù)每家的工分及人口,算出一個平均值,既要考慮到工分多少,又要考慮到人口多少,盡可能的做到分配合情合理。村干部們快走到“5斤3兩”那塊后腿肉的時候,我上前走了一步,說:“這塊肉是分給我們的吧?”幾個村干部都笑了,李隊長說:“給知青吧,他們在北京經(jīng)常吃牛肉,到咱們這兒也快一年了,沒嘗到過牛肉味?!逼渌甯刹亢袜l(xiāng)親沒有一個人提出意見,感謝李隊長,感謝鄉(xiāng)親們。</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是善良的貧下中農(nóng)們怎么會知道,我們在北京也很少有機(jī)會吃牛肉,在北京主要是吃豬肉,得憑肉票去買,有正式戶口的漢族居民每月供應(yīng)半斤豬肉,不供應(yīng)牛肉和羊肉,只有回民是供應(yīng)同等數(shù)量的牛羊肉。記得有兩年,到春節(jié)每個漢民家庭給增加半斤牛肉或羊肉解解饞,街坊鄰居們拿著副食本和剛發(fā)下來的春節(jié)特別補(bǔ)助牛羊肉票,互相轉(zhuǎn)告著,提醒趕早買回來,千萬別讓肉票過期了,那個高興勁兒全掛在了臉上。</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村里的貧協(xié)主席趙才不知從哪兒又拿出了一根牛肋骨,放到了我們那一塊肉的位置上,還特地用斧子把那根牛肋骨剁成了三節(jié)。女生的嗅覺也很敏感,不一會她們就端著一個專門做飯用的搪瓷洗臉盆,不慌不忙地來到籃球場,把那塊5斤3兩重的牛肉和剁開了的肋骨放進(jìn)盆里,拿回灶房準(zhǔn)備改善生活了。</p> 牛皮蟲里有故事、“右派”村里有愛情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鄉(xiāng)親們陸陸續(xù)續(xù)地領(lǐng)走了各家的牛肉,沒有一個人嫌自己的肉不好或者數(shù)量少而發(fā)牢騷的。一張空牛皮晾在了籃球場上,當(dāng)然是有牛毛的那一面貼著地皮。在牛皮的正中央,也就是牛的脊背處的牛皮里面,我發(fā)現(xiàn)了有幾個像指甲蓋大小的寄生蟲,最小的也比西瓜子大。上初中時讀過一本小說叫《牛虻》,我問了幾個老鄉(xiāng),“這種小蟲子是不是牛虻?”他們搖搖頭說:“這叫牛蜱蟲,幾乎每頭牛都長這種蟲子 ?!闭驹谖疑磉叺臈罱芙舆^話頭,不緊不慢地說了起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楊杰是我們村文化程度比較高的農(nóng)民,1957年他在師范學(xué)院讀書的時候,由于同情農(nóng)民的生活,說了一句“農(nóng)民生活還是比較苦的”,因此被定為右派學(xué)生,遣返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雖然村里人都知道他是右派,可是沒有一個人歧視他。他婆姨叫劉花枝,以前是村里的婦女隊長,他倆到公社辦理結(jié)婚登記,當(dāng)時正抓階級斗爭,公社領(lǐng)導(dǎo)勸劉花枝放棄這門婚事,“他是富農(nóng)出身,本人是右派,你是貧農(nóng),又是婦女隊長,正準(zhǔn)備發(fā)展你入黨呢。”“我啥都不要,就要這個男人?!眲⒒ㄖB(tài)度堅定,和楊杰結(jié)了婚,一年后生了一個大胖小子。</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平反后的楊杰,雖然快90歲了,身子骨依然硬朗。</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楊杰告訴我們,“這種蟲子的排卵管從牛背里插進(jìn)去,在牛皮里面產(chǎn)卵,幼蟲寄生在牛背部的皮下組織里,長成之后,再從牛皮里面鉆出來。牛背上有了這種寄生蟲,又疼又癢,它自己摸不到,用舌頭也舔不著,特別難受。難受也沒有辦法,只能忍著,還要任勞任怨地耕地、拉車,辛苦勞作到死,死后還難免不被屠宰,用來豐富人類饑荒的餐桌?!蔽业谝淮胃杏X到,牛的一生好可憐。怪不得以前曾經(jīng)聽人說過,殺牛時要用布把牛的眼睛蒙上,要不然怎么面對老牛那哀怨的眼神。我們經(jīng)常用“牛脾氣”來形容那些在某些事情上非常固執(zhí)的人,這似乎不太準(zhǔn)確,牛哪里有脾氣呀!這分明是對牛的誣陷和栽贓嘛。</p> 無娘孩兒靠牛乳、成人終身不食肉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各家各戶的牛肉都領(lǐng)走了,還剩下一份兒沒有人領(lǐng),紙條上寫著的名字是“張明昌”。“張明昌是誰?”我問周圍的鄉(xiāng)親們?!熬褪窃凵a(chǎn)組長‘?!也怀耘H??!贝蠹夷阋谎?,我一語地?fù)屩嬖V我。這家人真夠傻的,怎么會不吃牛肉呢?都知道回民不吃豬肉,沒聽說過有漢民不吃牛肉的。</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牛”家為什么不吃牛肉?鄉(xiāng)親們說,大伙兒叫他“?!?,這“牛”可不是外號。牛他娘生他的時候是在自家炕上,村里沒有醫(yī)生,也沒有助產(chǎn)士,連個接生婆都沒有,鄰家的一位婆姨燒了一鍋開水,幫著他娘把孩子接生了下來,整整折騰了一天一夜,孩子生下來之后,他娘也就斷了氣了。他大(陜北話:父親)張道勝用苞米糊糊喂他,越喂越瘦、越喂越干巴。也趕巧了,村里有戶人家的黃牛生下了一頭小牛,張道勝就去找那養(yǎng)黃牛的人。有牛的人家看著張道勝的孩子沒有娘,沒有奶吃,實在可憐,就讓張道勝的兒子和剛生下的小牛犢一同吃那母牛的奶,“?!钡倪@個名字就是這么落下來的。和他一起吃母牛奶的那個小牛犢子,可能是由于奶水不夠,后來死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就是那個叫“?!钡那嗄陱埫鞑?。</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張道勝帶著兒子,兩個人艱難地過日子,他們家從來不吃牛肉,甚至不用一件牛皮制品。牛長大了,為了便于戶口登記,他大(陜北話父親)又給牛起了一個大名“張明昌”,可是周圍十里八鄉(xiāng)的還是習(xí)慣叫他“?!?,很少有人叫他“張明昌”,他自己也不習(xí)慣人家叫他的大名?!芭!倍鄽q時去縣里抓藥、去公社趕集,看到同齡人穿的再破,腰里都系著根牛皮帶,顯得十分威武,而他的腰里系的永遠(yuǎn)是一根麻繩,或者是棉線繩。以前村里分牛肉,他們家也不來領(lǐng)肉,但是每次村里分牛肉,還總給他家分出一份。</p> 牛肉各自拿回家、牛皮高掛籃球架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牛肉分完了,大家把鋪在地上的那張?zhí)J葦席和放牛肉的那幾塊木板都沖洗干凈了,不知道是誰發(fā)了放行令,一直圍在籃球場周圍的狗,轉(zhuǎn)眼都涌進(jìn)了球場,它們舔著地上的牛肉殘渣,貪婪地喝著沖洗過刀具和放肉木板的血水,鄉(xiāng)親們開玩笑地說這些狗怕是一輩子都沒聞過牛肉味兒。為了防止村里的狗咬破或抓壞牛皮,幾個鄉(xiāng)親登著梯子把一整張牛皮晾到了東面籃球架子高高的籃板上,準(zhǔn)備風(fēng)干后,制成牛皮繩或者其它生產(chǎn)用具。</p> 知青忙于烹牛肉、孩子地上畫全牛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牛肉的誘惑太大了,因為急于品嘗這道美味,這天的午飯是我們知青一起動手做的。葛家璐劈柴,褚永琦挑水、切牛肉,葉爾強(qiáng)添柴燒火,伏永泉掌勺。女生負(fù)責(zé)蒸大米飯,我去老鄉(xiāng)家要青蒜。</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路過小學(xué)校的時候,看到孩子們從溝里拾柴火回來了,正在上最后一節(jié)課,是梁老師特意增加的一節(jié)美術(shù)課,讓孩子們每人畫一頭牛。村里的孩子沒有錢買畫筆和圖畫紙,就是有錢,也未必買得到圖畫紙,大量的紙張,都被全國的紅衛(wèi)兵和造反派們用來寫大字報、印傳單了。沒有紙,孩子們只能將自己心目中的耕牛,用樹枝或者石塊畫在地上。農(nóng)村的孩子從小就牽著牛放牧,看它吃草的悠閑神態(tài),聽它獨特的低沉叫聲,牛是他們最熟悉的玩伴,教室門前那塊宰過牛,剛清理完的黃土地上,畫滿了大大小小形態(tài)各異的牛,有的還真是栩栩如生。</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牛腿中的精品被我們切成了肉片兒,加上從老鄉(xiāng)家要來的新鮮青蒜,打開了一盒從北京帶來的醬油膏,借著灶膛里紅紅的柴火,炒了一大盤子青蒜牛肉,幾乎每個男生都吃了兩大碗米飯,女生也沒少吃。晚上用帶筋的牛肉還有那根牛肋骨,加上剛剛收下的新土豆,熬成了土豆牛肉湯。說實在的,當(dāng)時就是在北京,這樣中午和晚上連著兩頓都吃牛肉,也夠得上“奢侈”了。舌尖的美食,味蕾的刺激,給了我們極大的滿足,一時間,“土豆加牛肉”的共產(chǎn)主義理想似乎不再那樣遙不可及,混沌歲月中的我們好像又有了克服困難奮力向前的力量。</p> 牛肉吃一餐、回味整三天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我們?nèi)w知青都出工了,吃了這么好的牛肉再不出工出力,有點兒對不起村里的鄉(xiāng)親們,也對不起那死去的老黃牛啊。干活時和鄉(xiāng)親們聊得最多的,也是頭天的牛肉都是怎么吃的。有做牛肉面的、有包餃子的,有個婆姨是貴州人,還把牛肉做成了臘肉。突然有人問起來那牛錘子(陜北話:牛的睪丸)分給誰家了,“夜個(陜北話:昨天)誰把牛錘子給吃了?”有人說:“今天誰干活兒最有勁兒,就是誰吃了?!苯M長盧友良蔫不出溜來了一句:“吃了牛錘子那人今天干活就沒勁兒了。夜個,那勁兒都用在咥活了(陜北話:做愛),說不定今兒就歇了,沒準(zhǔn)兒在家修火炕呢?!编l(xiāng)親們哈哈大笑,你一句我一句地甚是開心。我們男知青也跟著哈哈笑,女知青似乎沒聽懂。一塊兒干活兒的婆姨們聽懂了也不好意思插嘴,沒有尋下婆家的女子,索性就低著頭裝作什么都沒聽見。</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鄉(xiāng)親們聽說我們用牛肉炒的青蒜,而且加了醬油膏,都非常羨慕。因為在陜北鄉(xiāng)下根本就買不到醬油,平時食用的鹽,也是從寧夏鹽池縣拉來的池鹽,那池鹽白色里透著淡灰淡黃,有些本地出生的人一輩子也沒吃過海鹽,更不知道醬油是個什么味道。</p> 北京知青說牛肉、陜北鄉(xiāng)親聊文化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也許是吃了一天的牛肉,勾出饞蟲來了,我居然在公開場合建議,村里是不是可以多養(yǎng)一些牛,經(jīng)常殺一些牛,好給大家分牛肉吃啊。其實我是一邊干活,一邊隨口說出來的,可是鄉(xiāng)親們都認(rèn)真了?!安豢刹豢?,萬萬不可”,“不行不行,絕對不行”,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套不能養(yǎng)牛殺牛的道理。“養(yǎng)牛行,但是不能殺牛,殺牛跟殺人一樣是犯法的?!崩习讉€子不高,用沙啞的聲音高聲說著,“夜個(陜北話:昨天)聽說,有人虐待耕牛,還關(guān)在縣大牢里呢?!庇泻脦讉€人為他作證:“那個人被判刑了,是反革命破壞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罪?!崩习滓豢从腥酥С炙恼f法,更興奮了,用手指在空中比劃著寫字,說道:“你們北京知青有文化,一個寶蓋底下加個女字,念什么?”“念安,平安的安”,我回答道。“對呀,家里有個女人,這家里就平安了?!薄耙粋€寶蓋底下一個牛字念什么?”另外一個男知青搶先回答道:“念牢?!崩习撞[起眼睛,用手輕輕拍了一下前額,說道:“聰明,這就是監(jiān)牢的‘牢’字。在家里吃牛肉,就得坐牢。”這話引起一陣笑聲。盧友良搶過話來說:“咱們公社為啥叫牛武?古代戰(zhàn)國時候,這里是給軍隊養(yǎng)牛的地方,軍隊拉車,拉糧草,拉軍需物資,都得用?!薄?lt;/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楊杰到底是念過師專的人,他說出來的話,就連我們知青都覺得可信度很高。楊杰說:“咱們牛武公社原來叫牛武城,是古代翟國屯兵養(yǎng)牛的地方,當(dāng)時的軍隊都要開荒屯田,自給自足,養(yǎng)牛是用來耕地拉車的。牛是咱們農(nóng)民的命根子,保護(hù)耕牛是有法律條文的,歷朝歷代都是如此。咱們延安這塊地方以前就是秦朝,商鞅變法的時候進(jìn)行了很多農(nóng)業(yè)上的改革,殺牛是要判死刑的。以后的各朝各代,雖說殺牛不一定判死刑了,但還是要判刑或者充軍的?!北R友良一聽說古代殺牛要判死刑,緊接著來了一句唱腔,也不知道是秦腔還是啥,“拉出轅門把他斬……”,又是引來一陣笑聲。我忽然想起上學(xué)的時候讀過李白的《將進(jìn)酒》,詩里有這樣一句:”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我說:“李白的詩里可是這么寫的,有宰牛?!睏罱苷f:“我的北京知青大老爺,李白是斗酒詩百篇,他寫的詩都是喝了酒之后寫的,喝了酒之后壯了膽,什么話都敢說,還敢讓高力士給脫靴子呢!”鄉(xiāng)親們聽了哈哈哈大笑。</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楊杰又告訴我們:“在古代,只有皇家可以吃牛肉。因為皇帝是真龍?zhí)熳?,龍是可以吃牛肉的?;始业募漓胧紫扔门#浯尾攀菤⒇i宰羊,老百姓祭祀就只能用羊和豬了。你們學(xué)過《木蘭詩》,有這樣的話,‘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說的是殺豬宰羊,不可能殺牛,一般的老百姓只能吃豬肉。牛肉金貴,皇上用它來犒勞打了勝仗的將士,你們看那個‘犒’字,偏旁是個‘牛’,犒勞,就是用肉里最高端的牛肉來慰勞。”我還是不太服氣,搶白道:“《水滸傳》中說的,武松在那家三碗不過崗酒店,不是吃了四斤牛肉嗎?先吃了兩斤,又要了兩斤,一共四斤。”楊杰一時無言以對。冷不丁,不知是誰冒出了一句“這八成是家黑店!”瞬間,人群中又是一陣歡快的笑聲。我回頭一看,說話的人是村里的一位回鄉(xiāng)知識青年,他接著說了,“這三碗不過崗酒店賣牛肉,肯定是非法經(jīng)營,孫二娘還在十字坡賣人肉包子呢,都是犯法的。《水滸傳》里描寫犯法的故事太多了。”</p> 黑心人害牛、受苦人敬牛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聊開《水滸傳》,可就熱鬧了,大伙兒說完武松吃牛肉,又說武大郎賣炊餅,當(dāng)然潘金蓮也沒有逃脫貧下中農(nóng)們給予的歷史性批判。還是我們北京知青伏永泉的一席話,對保護(hù)耕牛講的更清楚?!霸诤颖蔽覀兝霞沂遣辉试S殺牛的,殺牛犯法。只有生病或者老的快死的牛,才可以宰殺,還得經(jīng)過縣里或者公社負(fù)責(zé)鑒定的部門批準(zhǔn)蓋章之后才行。鑒定的方法呢,是在地上挖一個十幾厘米寬的溝,讓牛從那溝上面走過去,快要死的老牛和病危的牛是跨不過這個溝的,走到那兒一條腿就掉那個溝里了。有的人怕老?;虿∨K懒擞绊懭獾钠焚|(zhì),就事先在這些老牛病牛一條腿的膝蓋釘上一個小釘子,檢測時這牛當(dāng)然就過不了那個溝了?!编l(xiāng)親們聽到這兒,頓時,一片罵聲崛地而起,“挨?頂?shù)?!”“?貨!”“這才是哈慫!”“可憐的老牛……”,大家七嘴八舌氣憤地議論開了,一致譴責(zé)個別人對待病牛、老牛離世前的殘忍做法。</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這些陜北莊稼人的眼里,牛是有生靈的,和人有情感上的溝通,牛即是跟著他們在田間辛勤勞作的伙伴,也是他們家庭里的重要成員。因此,他們對耕牛有一種天然的依賴與愛護(hù)。我們村負(fù)責(zé)放牛的宋老漢手里總是拿著一條鞭子,可是從沒見他打過牛。我問他:“你拿著鞭子不打牛,天天拿著它干什么?”他說:“給牛轟蠅子,不讓那些馬蠅、牛蠅落在牛背上,讓這些不會說話的啞巴牲口少受點皮肉之苦”。這讓我想起了一個民間的故事,“殺前遭牛跪,棄刀方顯貴”,說的是農(nóng)村屠戶殺牛時,遇到牛下跪流淚,會心慈手軟下不去刀,從此不再操刀,與屠夫的行業(yè)一刀兩斷。莊稼人與耕牛之間這種特殊的情感,隨著農(nóng)業(yè)機(jī)械化的逐步推廣,能夠繼續(xù)延續(xù)嗎?村里民兵連長老喬總是盼望著農(nóng)業(yè)機(jī)械化盡早實現(xiàn),村里要是真有拖拉機(jī)耕地了,還有誰會費神下力養(yǎng)這些耕牛?又有誰會把耕牛當(dāng)家人而憐惜呢?</p> 今天耕牛已不在。昔日故事尚未完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已經(jīng)進(jìn)入暮年的“牛”-張明昌。</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八年前我回延安看望鄉(xiāng)親們,見到了張明昌,就是我們村那位叫“?!钡睦相l(xiāng),七十多歲了,已經(jīng)搬到他女兒家頤養(yǎng)天年了。閑聊中,我問他現(xiàn)在是不是還堅持不吃牛肉,他睜大眼睛看著我說:“你還是個哈慫(陜北話,壞蛋),受苦人(陜北話,農(nóng)民)咋能吃牛呢?牛是額兄額弟(陜北話,我的兄弟)。”我被牛的話感動了。縱然,沒有了耕牛的鄉(xiāng)村,似乎多了一種缺憾,打下的糧食好像也少了幾分泥土的味道,但是,田野里、山坡上曾經(jīng)遍布過的耕牛的腳印,讓牛在陜北莊稼人的心中有足夠豐富的收藏,對耕牛的那份情感,被他們深深地留在了心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