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臉 (外一篇)知青悅耳 <p class="ql-block">作者 / 悅耳</p><p class="ql-block">圖片 / 網(wǎng)絡(謝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這里說的“嘴臉”,不是那個貶義詞嘴臉,而是說只長著嘴巴的臉。天下有這樣的臉嗎?答案是肯定的。嚇倒你了吧? </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一年夏天,我和知青好友大麗,路過廣元體育場,我上了個衛(wèi)生間,大麗就不見了。我四處張望,只見后馬路上,圍了一小堆人,她正在那兒向我點頭啄腦,拼命招手。我一下來了精神,三步兩步跑了過去。</p><p class="ql-block"> 這堆人像鴨子似的,把脖頸伸出老長往人堆里瞧,我倆擠上去也伸長脖子——突然想起魯迅先生對圍觀的描寫:“阿Q揚起手,照著王胡后頸窩直劈下去,【嚓】!” 我暗暗一笑,便學王胡的樣子,電光火石般收回脖子。這時我瞥見一個被抱著的幼童,他往人堆里看了一眼,扭身便伏在他婆婆肩上,驚恐地蹙著八字眉抽泣。</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被圍觀的是個黑衣男子,中等身材,后腦勺上有幾根黃毛,正拿把破蒲扇扇著。我和大麗繞到他正面一看,哎呀天哪,嚇得我一瞪眼,瞳孔都變形了,難道《鏡花緣》“深目國”的人穿越來了?這要是在晚上,會把人嚇死!</p><p class="ql-block"> 也許是上帝開的惡意玩笑,也許是近親繁殖,來自基因的詛咒,這個人竟沒有眼睛和鼻子!而且連個眼窩窩,鼻洞洞的痕跡都沒有,那光葫蘆似的臉上,只有張開的大嘴,形狀近似等腰三角形,占去臉部三分之二,如黑洞般深邃神秘。黑洞里上部分是牛百葉般的結(jié)締組織,層層疊疊,布滿褶皺和小的凸起。幾顆下牙若隱若現(xiàn)。尖尖的小舌頭,裹著粘液上下抖動,發(fā)出含糊不清的聲音。仔細辨別,他在用四川話與看稀奇的人們交流呢。</p><p class="ql-block"> “你是哪里人?怎么來到這里的?”</p><p class="ql-block"> “你生下來就這樣嗎?你得的啥子病”?人們七嘴八舌地詢問著。</p><p class="ql-block"> 原來,他是三臺縣人,從娘胎里帶來的殘疾,親人早沒了,公社敬老院就是他的家。他嫌自己白吃閑飯是個累贅,就學會了編草鞋報答大家。他不想老麻煩鄉(xiāng)親們,不愿坐吃等死過一輩子,想趁著腿腳還好,去“看看”外邊的世界。就悄悄拄個竹棍,不辭而別了,他一直向前走啊,走啊,走到哪里算哪里,不知道現(xiàn)在走到哪兒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們這里古代叫利州,現(xiàn)在叫廣元,離三臺縣幾百里,你是怎么摸著來的?”</p><p class="ql-block"> “你啥也看不見,路上多危險??!”</p><p class="ql-block"> 他說走到哪里,都有人為他指路,給他飯食。汽車火車都坐過了,沒人向他要錢。他含糊不清地說著,臉上雖無法表達喜怒哀樂,語氣中卻流露著滿足和感激之情。</p><p class="ql-block"> 大家嘆息著紛紛解囊,掏出一角兩角紙幣和鋼镚,一兩二兩糧票和廣元搭伙證,塞入他手中,告訴他往前走不遠,右拐彎是市場街,那里有飯館,賣油茶和蒸涼面。提醒他握緊手中的那些票證和碎銀兩,別讓人偷了搶了去。他哦哦應答著,用竹棍點著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我和大麗相視無語。據(jù)說到塵世的人都是折翅的天使,而他還得用心靈的光去照亮黑暗。上天總是給人關(guān)上門還留著窗。為了理想,他用竹棍去探索世界,用腳步丈量大地,用耳朵聆聽美好,用觸覺與萬物親近。用想象力描繪生活,用怪異的大嘴,吐故納新,品嘗百味,與天地對話。</p><p class="ql-block"> 他雖無辜和不幸,卻寧靜平和,努力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他被命運摧殘,卻堅韌樂觀,竭盡全力捍衛(wèi)生命的尊嚴。 這讓身體健全的我,無比震撼和感動。</p><p class="ql-block"> 也許,他會在某個冬日的夜晚,凍得栽倒在地,被雪花掩蓋得無影無蹤,留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在人生的舞臺上悄無聲息地謝幕,等待下一個輪回。</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藍衣人</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就在那年,我在插隊所在地當了民辦老師。學校住著玉珍老師一家,她丈夫歐陽是德高望重極有才華的老教師,當時被“掛”起來靠邊站了,你懂的。玉珍老師是回民,出身貧苦。她請我嘗她燉的牛肉,對我很好。</p><p class="ql-block"> 一個周日,她帶著我這個新手,去參加教學觀摩活動。我倆爬山一個多小時,在離那學校一箭之遙的羊腸小道上,迎面跑來一個40歲左右的藍衣人:</p><p class="ql-block"> “啊呀呀,玉珍老師,稀客稀客!這么早就大駕光臨,在下有失遠迎,還望前輩見諒恕罪!”</p><p class="ql-block"> “客氣客氣,免禮免禮!今日前來觀摩你拿手好戲,實屬三生有幸。老嫗怎敢姍姍來遲!”玉珍老師笑著和他打趣。</p><p class="ql-block"> 原來藍衣人就是今日的主講老師!我站在玉珍老師身后,微笑著欣賞兩個知識分子的見面禮節(jié)和語言過招。</p><p class="ql-block"> 藍衣老師朝我瞄了一眼,立即收回目光,忽然用京劇道白的腔調(diào),陰陽怪氣地對玉珍老師說:</p><p class="ql-block"> “唉喲喲喲喲喲,</p><p class="ql-block"> 久聞大名,</p><p class="ql-block"> 不見其人。</p><p class="ql-block"> 見了其人,</p><p class="ql-block"> 淡的個球疼!”</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說完又瞄我一眼,然后哈哈哈放肆大笑。笑聲在山林里回蕩,樹葉花草都在微微發(fā)抖。玉珍老師啥也沒說,尷尬地笑了兩聲,馬上轉(zhuǎn)移了話題。</p><p class="ql-block"> 這是個什么情況? 他在罵誰?別怪我對號入座哈,除了“久聞大名”與我不符外,這語境和表情在針對誰,我想地球人都看得懂。我臉上的 微笑先是凝固又慢慢消失,頭垂了下去,再沒抬起來,也不想再看他一眼。</p><p class="ql-block"> 他滔滔不絕繼續(xù)說,自己一人教三個年級,既是老師,又是校長,也是炊事員,還是保姆。他就是這里的天王老子,光桿司令,大隊支部書記到了這里,也得聽他的!</p><p class="ql-block"> 那天來了多少人聽觀摩課,講的什么,我完全沒印象了,因為從頭至尾我一直低著頭,不敢和講臺上的他對視,怕我寡淡的臉,對他身體最隱秘部位,造成痛苦感覺。我坐在玉珍老師的背后胡思亂想,一遍遍解讀他那先揚后抑的臟話。</p><p class="ql-block"> 我想到了在此區(qū)當教師的哥哥,琴棋書畫,吹拉彈唱樣樣在行。青年時參加土改宣傳隊,被土匪包圍差點“光榮”。孤身一人在原始森林,去完成繪制地圖任務,被不知是鬼是人的一年輕女人跟蹤十多里,他已準備拔出匕首與之搏斗,結(jié)果是虛驚一場。他會熟練地雙手同時盲打算盤,為許多公社培訓出第一代會計。長達幾十里的公路兩旁,建筑物上的大型宣傳畫,均出自他手……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明白了,因哥哥在這一帶小有名氣,讓在此插隊的我,連帶沾光受到關(guān)注議論。這位藍衣老師與我首次見面,就來個下馬威,應該是哥哥同行的嫉妒心宣泄。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嘛。</p><p class="ql-block"> 我又想到不久前,全區(qū)公辦教師暑假集中在某中學學習。閨蜜陪我去給哥哥送東西,卻意外發(fā)現(xiàn)哥哥在一個小屋里,低著頭挨批斗。</p><p class="ql-block"> 我含著淚在走廊徘徊,三個彪形大漢包圍了我,詢問并命令我接受檢查。我蹲在地上打開包袱,他們見是一堆包子,就說這里有食堂還送這干啥?</p><p class="ql-block"> “明天是哥哥生日,媽蒸了包子讓我捎給他,也讓同事們嘗嘗?!?lt;/p><p class="ql-block"> 說完,我以為他們會像電影里某個場景那樣,命令我把所有包子掰開,還要檢查包子餡。誰知他們口氣一下變得很溫和:“把包袱綁好交給我們,你放心,我們一定轉(zhuǎn)交給他?!?lt;/p><p class="ql-block"> 學習結(jié)束后,哥哥來看我,房東老鄉(xiāng)明知他正挨整,卻端來一大碗油炸食品,一聲不響放在我桌上。</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想,幸好那天不是藍衣老師檢查我,否則他就提前把那臟話砸向我了,畢竟羞辱一個落難人的妹妹,既好玩兒又沒任何風險。</p><p class="ql-block"> 不久,我離開了此地,再也沒見過藍衣老師。印象中那個山村小學很干凈,到處貼著花花綠綠的歡迎標語。只記得他臉上,有個咧開的大嘴,發(fā)出瘆人的狂笑,臉上其他器官,一片空白,毫無印象。好似國畫的留白,言有盡意無窮。</p><p class="ql-block"> 再后來,哥哥被選為當?shù)厝舜蟠?,不知藍衣老師又會有啥生理反應不。</p><p class="ql-block"> 那年我生命中遇到的黑衣人,藍衣人,本是毫不相干的兩個人,但記憶中他們有個共同點,就是臉上只有嘴,我默認為“嘴臉”。雖一實一虛,一俗一雅,卻如雙胞胎一樣,總是同時出現(xiàn)在我腦海中,你說奇怪不?</p><p class="ql-block"> 噗嗤。</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謝謝白緯老師的正確建議,在他幫助下,我終于搜索到搭伙證圖片,展示并珍藏在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