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年味寬心堂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客居他鄉(xiāng)數(shù)十年，夢中常見故鄉(xiāng)顏。由于工作的緣故，我多半選擇節(jié)假日回鄉(xiāng)探親。春節(jié)，理所當然成為重點選項。而回鄉(xiāng)下過年，最為看重的莫過于除夕的年夜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小孩盼過年，大人愁無錢。”這是我小時候過年前聽得最多的一句話。那時的鄉(xiāng)村還很窮，平時吃不飽，穿不暖，一日三餐清清的粥水，咸咸的蘿卜干，身上衣服補丁加補丁，哥哥穿了弟弟穿，姐姐穿過給妹妹，就盼著過年有米飯吃飽，有魚肉吃好，有新衣服穿暖。所以小孩兒特盼過年。大人們由于一年收成無多，沒有剩余的錢來滿足兒女的期盼，自然十分愁過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但日子再難，年總是要過的。不但要過，還要過得熱熱火火，有滋有味。正因平時清涼寡淡，兒時的年顯得特別的有味道，一朝一夕特講究，儀式感十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粵東家鄉(xiāng)的年味，從臘月二十四過小年開始，就漸漸地濃了起來。這一天按民間習俗，恭送眾神上天，人間百無禁忌，是“采囤”洗邋遢的好時機。父親先去村外砍一把竹葉，綁在竹竿上，然后將大廳、房間、廚房屋頂、墻壁上的蜘蛛網(wǎng)一一掃除。母親和姐姐她們則將家中的壇壇罐罐、舊衣棉被搜出來抱到河溝里洗刷，拿到戶外晾曬，讓過年的家中彌漫著陽光的氣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眼看年近了，家家戶戶著手做粿。做粿工程浩大，母親先把糯米浸泡好，再去小巷深處的舂米處排隊。全村百十戸，只有兩三架對窩，有時排到半夜才輪到，母親就和兩個姐姐一起挑燈夜戰(zhàn)。對窩用石鑿成，石大窩深。舂米的工具則是一根粗大的木頭鑿成，頭重尾輕，笨重異常，一個人往往踩不動，就用繩子套住頭，而后手勒繩，腳踩尾，手腳并用，咿呀咿呀的舂米聲有節(jié)奏的響了起來，在夜深人靜里傳得很遠，讓嘴饞的孩子在睡夢中流了一草席的口水。舂米還需有一個人眼明手快地攪拌石窩內(nèi)的米，使之均勻受力，舂成粉末，然后過篩。過不了的倒回去繼續(xù)舂，直到全部變成細細白白的粉。有的家庭人少，沒人替手舂米，排在前面或后面的人家就出手幫一把。一家有難眾人幫，上家快，下家就快，家家快，舂米秩序才順，這個年才能過得順順溜溜。這是鄉(xiāng)村的哲學，鄉(xiāng)人的人情味。</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除夕，</span><span style="color: rgb(25, 25, 25);">是年味的集中呈現(xiàn)。不管這一天是臘月二十九還是三十，我們家鄉(xiāng)都叫它“三十夜”。小孩所盼、大人所愁的過年，實指這個“夜”。</span><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這一天從早到晚，安排得滿滿當當。早上，父兄齊動手，殺雞又宰鴨。我們家人多，一般要殺兩只雞，一只鴨。雞是自家養(yǎng)的，鴨則要去圩鎮(zhèn)換購。再加上頭一天抽干村前大池塘所獲淡水魚，每家每戶大概可以分得十幾二十斤，這個年就過得相當豐盛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 25, 25);">雞鴨殺好后，內(nèi)臟洗凈切好倒進粥里，再撒上一把蒜苗，一鍋香噴噴的好粥就成了。年三十中午吃粥，既吃得好，又吃不飽，留著一個肚子，年夜飯時正好敞開懷吃。這是我家過年的前奏，村里其他人大抵如此。下午，父親用籮筐疊好整只煮熟的雞，整條炊熟的魚，整片熬熟的豬肉，配上腐竹、雞蛋、雞血等物，另加三大碗裝得尖如山峰的米飯，挑到祠堂拜祖先。熱乎乎冒著煙的美味，跪請祖先享用。祖先未拜，孩子們只有咽口水的份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 25, 25);">敬過先人，我們吹著口哨蹦蹦跳跳回家，燒熱水，挨個洗澡，換上剛做好的新衣衫，一個個像新郎新娘，變了個模樣。由于兄弟姐妹多，有時家里實在困難，沒法做到一人做一套新衣服，就每人做一件，缺衫的做衫，少褲的縫褲，明年再做另一件。雖有遺憾和失落，乃至不開心，但有一件總比沒有好。父親一個勞力養(yǎng)十口人的家，不容易。村中比我家困難的，比比皆是。</span></p> <p class="ql-block">年三十下午四點鐘左右，暖暖的太陽還高高掛在天邊，過年最溫馨的時刻到了，翹首盼了一年的年夜飯即將開席。年夜飯俗稱“圍爐”，要一家人全部上桌，圍坐一起，才能舉筷開飯。圍坐也有講究，家中輩分最高的要坐大位（主位），然后依次而坐。我們家爺爺早逝，由奶奶坐大位，父親坐在她身邊侍候著。平日總在廚房忙碌的母親，這時終于放下手中活，上桌吃飯。奶奶嫁給我爺爺后育有多子，晚年在幾個兒子家一家一天輪著“食伙頭”，年夜飯卻必須一餐吃多家。先在長子家吃，吃個半飽，再去叔叔家接著吃。奶奶不到，叔叔家是不能開飯的，所以燒菜、開飯的時間要安排好，不然上桌的菜就涼了。堂弟堂妹們也只能聞著滿屋、滿村的魚肉飄香干著急，不時跑出巷子來張望一下。百善孝為先，風俗千年傳。村人一代又一代，都記著前人的教誨。</p><p class="ql-block">吃過年夜飯，太陽還舍不得下山，大大的臉盤紅彤彤的，像喝醉了酒。我們趁著天未黑，高高興興跑出去玩耍。放眼眺望，冬天的田野空曠寂寥，呼啦啦的北風無處歇腳，天地間透著一股子難以形容的“冷”。此時此刻，只有家是溫暖的，只有村巷是熱鬧的。奶奶和父親在“圍爐”的時候給我們派了利是，不多，一般也就幾分錢，多不過一毛錢，圖個吉利。其他親戚、鄰居一般是不互派利是的，太窮了，哪有余錢啊。我們得了利是，可以買糖吃，買腌果子嘗，還可以買公仔書看，別提有多開心了。</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年三十守夜，年初一守舍。</span></p><p class="ql-block">過年的高潮，在于年三十跨入年初一的午夜，類似于現(xiàn)在城里跨年晚會的倒計時。兒時鄉(xiāng)村的跨年，以鳴放鞭炮為號。此時夜深人靜，寒風長嘯，村巷里已難覓人蹤，所有人都守在自己的家里，靜待吉時到來。忽然，“啪”的一聲如平地驚雷，劃破了夜的寧靜，一串鞭炮在村中的某一家率先炸響，緊接著噼里啪啦、啪啦噼里，全村家家戶戶爭先恐后點放鞭炮。</p> <p class="ql-block">我們兄弟姐妹守在大廳，看著父親左手拿一聯(lián)炮，右手執(zhí)一支香，點燃后迅疾拉開厚厚的木門，將已經(jīng)噼啪響的炮竹拋向空中，降落天井或巷子里去。這叫打“開門炮”，須從門內(nèi)響到門外，所以外人聽到的鞭炮聲，先沉悶，后響亮。開門炮一定要選得好，打得響，炸得干凈，以預示新的一年紅紅火火、順順利利、丁財兩旺。如果扔出去的鞭炮不響，或響了一半啞了，那是很晦氣的事。但當時的工藝實在沒保證，斷片子的事常有，這就給小孩兒撿炮創(chuàng)造了機會。鞭炮聲過，村里的男孩子三五成群，手持木棍，挨家挨門翻找有無未打響的鞭炮。撿到了，或當場點燃，“嘭”的一響，引來一陣歡笑；或留到白天，插在爛泥、牛糞上，“啪”的一聲，一片狼藉。那時全村哪家豪華，鞭炮打得多，響得徹底，哪家寒磣，鞭炮買得少，臭炮多，撿炮的孩子最有發(fā)言權(quán)。七八歲的孩童還不懂得貧窮的無奈。</p><p class="ql-block">“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睋焱昱冢梢曰丶野残乃?。一覺醒來，春風入懷，春天到了，新的一年開始了。</p><p class="ql-block"><b>開年的第一天，家鄉(xiāng)的規(guī)矩有點兒多。這一天，“守舍”不外出，說話倍小心，遇到長輩要問好，要說吉利話，不能說錯話，爆粗口。爆粗口是要被大人掌嘴的。</b>這還都不是事兒，最要命的是早餐得吃素，以示未來一年對天地神靈的敬畏。腸胃渴了一年，好不容易年三十“圍爐”飽吃一頓，昨晚一鬧，早已回到“解放前”。這過年的第二頓，就這么幾碟不摻豬油的素菜，實在難以解渴，只好胡亂吃幾口，捱到中午再放開吃，可著勁吃。</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正月初二，女婿上門，讓年添了不少的喜氣。</span>這一天，家家戶戶外嫁的姑姑、閨女，都要帶著夫君、兒女，拎著大包小包，回娘家做客。這是一年中最隆重的一次“做大客”，既檢驗貧富，也檢驗孝心。嫁得好，看重娘家的，自然肩挑手提單車載，衣新鞋靚腳帶風，見人問好遞香煙。嫁得不好，或在娘家不痛快的，也就輕飄飄回來走個過場，吃頓囫圇飯了事。更有那些個貧寒人家的女兒，在家苦，嫁得窮，回娘家沒什么東西好帶，怕失禮人，只好走村后小路，躲著鄉(xiāng)親，悄悄地進村、回家，與父母弟妹久別相見，自是悲欣交集，歡喜和憂愁都上了心頭。好在這樣的場景，已成了歷史，如今的人大都不為物質(zhì)犯愁了。</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正月初五神落天，東西南北中，出門五路皆得財，</span>渴望一年行好運的人家，不免又是一番忙碌。更為勤快務實的農(nóng)人，<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正月初六已開始備春耕，田間遠遠出現(xiàn)了荷鋤的身影。</span>在我的記憶中，<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正月初七吃七樣菜，才是家鄉(xiāng)過年的尾聲。</span>接連吃了七天的大魚大肉，用料峭初春的七種青菜來清理一下腸胃，既有利于健康，也寓意新的一年眼清睛亮，財運亨通。菜者，財也，菜多多，財亦多多。從年初一吃素，到年初七吃七樣菜，開年七天從吃菜起，以吃菜收，寄托了農(nóng)人對世間萬物的無限真誠，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愿望。</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正月初八，“呼”的一聲，年已過完，該下地干活了。</span>小孩兒戀戀不舍換下新衣，牽著牛，頂著春寒在田間瑟瑟發(fā)抖，回味著剛剛淡去的魚鮮肉香，寄望于下一個新年早點到來。大人們起早貪黑，晨跑圩鎮(zhèn)午耕田，想盡法子多賺錢。在這樣的原始動力驅(qū)使下，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一個<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又一個春天，到來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來源：東方散文）作者：林友橋</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