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草難報三春暉 作者：高振軍（泰山游子）戰(zhàn)地黃花 <p class="ql-block">這是我哥高振軍于2024年1月3日寫的一篇紀(jì)念我姥娘的文章，讀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叵脒^去我們小時候的事情，點點滴滴涌上心頭，讓人難以忘懷，潸然淚下……</p><p class="ql-block">小妹愛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我常?；貞浲馄?，我與姐姐妹妹和外婆的深厚感情緣于一段特殊經(jīng)歷。</p><p class="ql-block">外婆把我們攬進(jìn)她的懷抱</p><p class="ql-block">1959年西藏發(fā)生叛亂，時任山東省萊蕪縣公安局長的父親奉調(diào)赴西藏參加平叛。</p><p class="ql-block">父親這段經(jīng)歷頗有些傳奇。上級原先通知：決定調(diào)萊蕪縣委一名副書記、公安局一名副局長赴西藏參加平叛。接到通知后，父親和一名副局長談話，并為其赴藏做準(zhǔn)備工作。就在快要出發(fā)的時候，突然接到上級緊急通知：西藏形勢緊張，改派萊蕪縣委書記、縣公安局長赴藏參加平叛，并要求三天后出發(fā)。</p><p class="ql-block">180度的大轉(zhuǎn)彎，送行人成了出征人。那個年代的干部是毛主席揮手我前進(jìn)，黨叫去哪就去哪！沒二話可說，沒任何條件可講，父親和縣委書記劉伯伯匆匆踏上了奔赴西藏的征程。</p><p class="ql-block">誰能想這一去就是十幾年?。?lt;/p><p class="ql-block">有件事說起來好笑。那時物資匱乏，信息不靈，找張地圖都難。千里迢迢出遠(yuǎn)門，總要帶些東西吧。家里有掛現(xiàn)成的蚊帳，父親說：“我就把這帶上”！父親去世后，母親回憶往事時說：“那掛蚊帳一天也沒用上”！</p><p class="ql-block">為使平叛干部在西藏扎根，兩年后（1961年）一紙調(diào)令也把母親調(diào)到西藏日喀則地區(qū)南木林縣公安局。同時接到調(diào)令的還有縣委書記劉伯伯的愛人孫姨。</p><p class="ql-block">母親手里拿著調(diào)令，怔怔地看著四個孩子，大的9歲，小的3歲，母親進(jìn)退兩難，心如刀絞！孫姨已決定帶孩子進(jìn)藏。萬般無奈下，母親也橫下一條心，毅然決然地帶我們進(jìn)藏！</p><p class="ql-block">1961年，攜家?guī)Э谌ノ鞑?，那路程是多么艱難、多么漫長?。∧且荒皇嵌嗝幢瘔寻?！</p><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年輕人對西藏的印象是：坐飛機(jī)一翅子扎到西藏，看到的是明鏡的湖泊，青青的牧場，珍珠般的牛羊，湛藍(lán)的天空下雄鷹展翅翱翔，潔白的雪山泛著銀光。那簡直就是神仙住的地方！</p><p class="ql-block">而西藏對母親來說是不堪回首：進(jìn)藏的過程是千難萬險路漫漫。那時，坐火車到了青海格爾木后要到解放軍的兵站報到，等運貨的軍車進(jìn)藏，這一等十天半月都指望不上，途中拋錨翻車也是常有的事。西藏是高原缺氧，荒無人煙，寒風(fēng)刺骨，寢食難安，漫漫長夜，思念故鄉(xiāng)。經(jīng)常遭受叛匪襲擾，隨時都會遇到突發(fā)情況！</p><p class="ql-block">就在這命運悠關(guān)的關(guān)鍵時刻，是外婆把我們從進(jìn)藏的路上拉了回來，把我們攬進(jìn)了懷里！外婆、外公舍家撇業(yè)，離開故鄉(xiāng)肥城縣，到萊蕪縣看養(yǎng)我們，我們的命運由此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路！</p><p class="ql-block">父親和劉伯伯于上世紀(jì)70年代初先后調(diào)回山東泰安。已擔(dān)任西藏日喀則地區(qū)行署專員的劉伯伯到泰安拖拉機(jī)修理廠當(dāng)了黨委書記；已擔(dān)任縣長的父親又回到萊蕪縣公安局當(dāng)了副局長。職務(wù)高低無所謂，都是為人民服務(wù)。遺憾的是他們都早早去世了！父親走在時60多歲，而劉伯伯50多歲就去世了。</p><p class="ql-block">母親說劉伯伯有塊心病。劉伯伯家的大女兒，我們叫她小紅姐。小紅姐在西藏學(xué)習(xí)生活十幾年，她的鄉(xiāng)愁在西藏，她的情感在西藏，她對故鄉(xiāng)已完全陌生、完全不適應(yīng)了。隨父親回泰安后不久，她又執(zhí)意回西藏參加了工作。劉伯伯到死都牽掛著獨自留在西藏的女兒！</p><p class="ql-block">劉伯伯的兒子和我同年生，從西藏回泰安后參加了工作，才30多歲就因病去世了。</p><p class="ql-block">有一年，母親帶我去泰山療養(yǎng)院看望孫姨。孫姨鼻梁上架一副眼鏡，穿著得體，文靜高雅。用母親的話說，你孫姨是城市人、文化人。孫姨在濟(jì)南讀中學(xué)時，就投筆從戎參加了革命。孫姨從西藏回來時是處級干部，被安排到泰安繅絲廠工作，一直沒有挪窩。我記得孫姨摸摸母親穿的警服，臉上流露出羨慕的表情。拉住我的手，摸摸我的頭，上下打量著。我十分理解她的心情。母親和孫姨回憶起往事，長吁短嘆，不勝感慨！</p><p class="ql-block">人的一生很漫長，但緊要處就幾步，一步走錯，會影響你的一生！</p><p class="ql-block">如果沒有外婆留住我們，我們隨母親去了西藏，我們的童年會怎樣度過？我們的人生將會怎樣改寫？真是不敢想??！</p><p class="ql-block">外婆教我五句話</p><p class="ql-block">在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那個生活困難時期，外婆、外公兩個沒文化的外鄉(xiāng)人，帶著四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里生活，真是不容易?。?lt;/p><p class="ql-block">有外婆的勤勞操持，我們的日子雖然清貧，但很幸福很溫馨。外婆對我們的百般疼愛自不必多說，她從骨子里、從靈魂深處表現(xiàn)出的精神品質(zhì)也深深影響著我們，教我們?nèi)绾巫鋈恕?lt;/p><p class="ql-block">我至今仍記著外婆常說的五句話。</p><p class="ql-block">第一句話是：人在人情在。父母在身邊，我們感受到的是熱情友好，處處方便；父母去了西藏后我們感受到的是冷漠凄涼，處處為難。</p><p class="ql-block">我感受很深的一件事。那時，逢年過節(jié)或周末單位會發(fā)電影票，父母不在，我們就沒有電影票。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們就躲在墻角，看著別人家孩子高高興興地去看電影，自卑的無地自容?，F(xiàn)在看，這點小事不值得這么矯情。但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在那個年代看場電影是件挺大的事。</p><p class="ql-block">生活中類似的事情外婆遇到的更多，所以，人在人情在這句話我聽的最多，伴隨這句話的是外婆長長的嘆息聲！</p><p class="ql-block">我現(xiàn)在還想，我們中華民族有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我們講忠孝，講仁、義、禮、智、信，講了幾千年，為什么附炎趨勢、媚上欺下、見利忘義、見風(fēng)使舵這種低俗之風(fēng)還大有市場呢？</p><p class="ql-block">“人在人情在”，外婆的這句話是教育我，做人要堂堂正正，要厚道，要有正義感，要懂得感恩！</p><p class="ql-block">第二句話是：不氣不愁活到白頭。</p><p class="ql-block">我印象最深的是外婆的笑臉。她幾乎天天在笑，見人就笑，生活再難也難不倒她！即使在最困難的60、61、62這三年，仍時常聽到外婆爽朗的笑聲。</p><p class="ql-block">記得外婆帶著我們采楊葉。春天，綠綠的嫩楊樹葉薄的像層紙，采回來后漚在水盆里，不停地?fù)Q水，等水的顏色漸漸變淺，苦澀的味道漸漸淡去后，把它撈出來攥干，和糠、地瓜面、玉米面攪在一起蒸窩窩頭。我們狼吞虎咽地吃，外婆開心地笑！</p><p class="ql-block">記得半夜醒來，看見外婆給我們縫補衣服?？匆娀馉t邊圍著一圈被雪水弄濕的鞋子，她拿著鞋子一只一只的烤。渾濁的燈光照在臉上，她一副笑瞇瞇的模樣。</p><p class="ql-block">記得有一次發(fā)燒，外婆背著我去醫(yī)院。天上下著大雪，地上白茫茫一片。裹著小腳的外婆，當(dāng)走到石板路上時，跐溜一下被滑倒了，我嚇得嗷嗷大哭，外婆沒哭，反而嘻嘻的笑！</p><p class="ql-block">人這一輩子說到底活得是一種心態(tài)。心態(tài)好，即使是平頭百姓、販夫走卒，也能安得其樂，自在逍遙；心態(tài)不好，即使是地位顯赫、家有千金，也會心煩氣躁，一地雞毛。</p><p class="ql-block">“不氣不愁活到白頭”，外婆這句話是教育我，人這一生起起伏伏，溝溝坎坎，很多事情你左右不了。你唯一的正確選擇是盡人事聽天命，拿得起放得下，不氣不愁，樂觀釋懷，勇敢接受它面對它！</p><p class="ql-block">第三句話是：十個手指頭不一般齊，咬咬哪個都疼。</p><p class="ql-block">俗話說，窮吵、窮吵，越窮越吵。我們小時候難免爭爭吵吵，為了一點吃的，為了一件玩具，為了一個本子一塊橡皮，有時竟是為了誰先誰后！外婆會像法官一樣，對我們的爭吵進(jìn)行評判。但不諳事理的我們卻對著外婆大喊：有偏有向！這時，外婆會說：“你們啊，我是含到嘴里怕化了”！“十個手指頭不一般齊，可咬咬哪個都疼”！</p><p class="ql-block">“十個手指頭不一般齊，咬咬哪個都疼”，外婆這句話是教育我要愛你的親人，要經(jīng)營好你的家庭。人海茫茫，緣起緣滅，陪你走到生命終點的唯有你的親人，你的家人！</p><p class="ql-block">第四句話是：寧要叫街的娘，不要為官的爹。外婆雖沒文化，但腦子靈透，記性好。外婆很會講故事，她講起故事來有板有眼，繪聲繪色，頗像一個說書人。什么“白蛇傳”、“牛郎織女”、“孟姜女哭長城”、“沉香救母”、“鍘美案”等等，我們常聽她講。而且，每次都像是聽新故事，講的認(rèn)認(rèn)真真，聽的津津有味。</p><p class="ql-block">夏天晚上，外婆在門外地上鋪一張席，外婆坐在中間，拿把大蒲扇輕輕地?fù)u著，我們倚在她身上，看著滿天的星斗，聽她講故事。聽著聽著睡著了，外婆再一個一個把我們抱進(jìn)屋里。“鍘美案”是外婆講得最多的一個故事，她對為了榮華富貴而拋妻殺子的陳世美恨得咬牙切齒，故事講完后，外婆總要感嘆一句：寧要叫街的娘，不要為官的爹！</p><p class="ql-block">“寧要叫街的娘，不要為官的爹”，外婆這句話是教育我做人不能忘本，要有良心。</p><p class="ql-block">第五句話是：抬抬手過去，低低手過不去。在學(xué)校犯了錯，在外邊惹了禍，和同學(xué)打了架，當(dāng)人家找到家里的時候，外婆總是會說：“抬抬手讓俺過去，低低手俺過不去”！她像母雞護(hù)小雞一樣，把我們嚴(yán)嚴(yán)實實地護(hù)在翅膀底下。</p><p class="ql-block">“抬抬手過去，低低手過不去”，外婆這句話是教育我做人要寬容，不要把事做絕。誰都有犯錯的時候，對年輕人犯錯，對有些本質(zhì)很好但一時犯糊涂的人，一定要寬容，不要當(dāng)理不饒人，與人寬就是與己寬。</p><p class="ql-block">至今，我還常咂摸外婆說的這些話，越咂摸越覺得有道理。它是外婆留下的精神財富，使我終生受益！</p><p class="ql-block">外婆魂兮歸故里</p><p class="ql-block">外婆是山東肥城縣汶陽公社東高淤村人。</p><p class="ql-block">汶陽是塊寶地。身后，泰山逶迤；胸前，汶水滔滔。土地平整肥沃，莊稼茂密旺盛。歷史上就有“自古文明膏腴地，齊魯必爭汶陽田”的美譽。</p><p class="ql-block">外公兄弟三個不僅勤勞能干，而且知書達(dá)理，腦子活泛，日子過得富裕充盈，紅紅火火。用外婆的話說“在高於街上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外婆常給我們絮叨家常，有三件事我印象深刻。一件是悲的。日本鬼子進(jìn)村掃蕩時，外婆帶著她三歲的兒子逃難，在逃難的路上，兒子得“驚嚇風(fēng)”死了。外婆一下就瘋了，很長一段時間不吃不喝，整天在外面跑跑顛顛。雖然外婆恢復(fù)過來了，但這份沉重的傷痛壓了她一生！</p><p class="ql-block">一件是自豪的。外婆的侄子，也就是外公二哥家的孩子，抗日期間參加八路軍，在與日本鬼子作戰(zhàn)中英勇犧牲。作為烈屬的家人們常說起他，并引以為光榮驕傲。</p><p class="ql-block">一件是慶幸的。外公的大哥在家族中威望很高，讀過私塾，不僅能識文斷字，還關(guān)心社會上的大事，是屬于“仰望星空的人”。就在哥幾個想置宅子置地把家業(yè)進(jìn)一步做大時，他堅決反對，斷言：地是禍害！買地就是買禍害！他帶頭賣地，賣騾子賣馬賣大車，把家業(yè)賣了個凈光。解放后定成分，他定了個貧農(nóng)。</p><p class="ql-block">外公將信將疑，藏著掖著，賣地賣的不徹底，定了個中農(nóng)。記得文化大革命上學(xué)期間，填表時要填成分，我對母親這個中農(nóng)成分就非常不愿填。老師看出了我的想法，他說：“貧下中農(nóng)是革命的主力軍，中農(nóng)是革命團(tuán)結(jié)的對象，沒事，你填吧”！以后，我曾一本正經(jīng)地對外婆說：“真該感謝大姥爺，現(xiàn)在是革命團(tuán)結(jié)的對象，差點成了革命斗爭的對象”！聽了我說的話，外婆云里霧里，不知所措！現(xiàn)在想想，真是個笑話！笑話歸笑話，但賣地是賣對了，是值得慶幸的事。</p><p class="ql-block">外公去世后，外婆住在大姨家。大姨家離外婆家不遠(yuǎn)，也在汶河邊。大姨快言快語，性格爽朗。大姨夫敦厚善良，性格和藹。外婆的晚年順心安詳。</p><p class="ql-block">我們每年都去看外婆。外婆看著我們，一個個的上下打量，嘴里不停地唏噓著，只是眼神散了，笑聲也不像過去那樣有氣力了。</p><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想想，我們看外婆去的太少了！夜半夢醒千行淚，寸草難報三春暉。人欲養(yǎng)親不在，后悔莫及！</p><p class="ql-block">有一年，外婆顫顫巍巍地伸著三個彎曲的手指頭，對我們這些后輩們說：“三尺薄板，把我埋了”！說這話時，她的目光是期許的，臉雖含淚花但微微笑著。</p><p class="ql-block">外婆要走了！她要去找外公，要去找她早年夭折的兒子，要離開這個讓她充滿辛酸和淚水的人世。</p><p class="ql-block">在1991年那個寒冷冬天里，外婆撒手人寰，享年82歲。</p><p class="ql-block">外婆不愿火葬，入土為安是她最后的唯一的心愿。無論如何也要實現(xiàn)外婆的心愿！</p><p class="ql-block">大姨夫在村里人緣好，親友幫忙，當(dāng)天就做了一口薄棺材。大姨夫、大姨、母親到了村里族長家，磕了頭，說了不少感恩的話，外婆的心愿得到了默許。</p><p class="ql-block">等夜深了，外婆唯一的兩個女兒和她的后人們抬著棺，悄悄地出了村，把棺材深深埋在了汶河邊的土地里。沒有花圈，沒有墳頭，沒有任何痕跡！</p><p class="ql-block">外婆是大汶河的女兒，她回來了！</p><p class="ql-block">此刻，天上懸掛著半塊殘缺的月亮，遠(yuǎn)處的村莊朦朦朧朧，我仿佛聽到了大汶河淙淙的流水聲，它像一首低沉委婉的歌，向人們訴說著外婆平凡的一生。</p> <p class="ql-block">親愛的外婆</p> <p class="ql-block">母親與外婆</p> <p class="ql-block">我們與外婆</p> <p class="ql-block">泰山游子</p><p class="ql-block">2024年1月于北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