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蕩 紀(jì) 事東方笑納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你問哪個？仙姑？仙姑！這人可不得了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現(xiàn)在別說蕩子，就連蘆花、蒿草都很少見。知根知底的老頭老太，像秋葉般零落無幾了?？赡切﹤€久遠(yuǎn)的世故人情，聽起來還是蠻有滋味的。你“勾”起他們塵封的記憶，也能在昏昏欲睡的麻將桌上，接住往下扯，一開口就是一句：從前呀，有這么一個人——</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那時候，從大羊河南，渡船到河北，沿著小龍河堤，朝北走二里多路，到槐樹墩這地方，河上有座三四尺寬的黃楊木板橋。此地往東就進(jìn)小春子家所在的前蕩子，直朝北就去后蕩子，過橋朝西不遠(yuǎn)就是董家塘小學(xu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這是個四叉路口。說是路也就是五六尺寬的土坷垃路，一年有三季掩映在蘆葦、茅草里，冬天蕩里人割了當(dāng)柴禾，或是蓋到屋頂上去，這時從遠(yuǎn)處才看到裸露的泛著白鹽堿的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夏天，小春子和一幫“半樁子”，在這里戲水扎猛子，在橋上站成一排往河里尿尿，比誰尿得遠(yuǎn)。或是爬上樹采摘槐花，在周圍打鬧躲找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這棵老槐樹是誰栽的，還是鳥雀銜來種子長成的，沒人說清楚。傳說有上百年了。聽說有一年遭雷擊，著火把樹桿燒掉了半截，成了黑乎乎的歪頭，好在下半截還活著，長出了對稱的兩枝，遠(yuǎn)看好像黑鷹展翅，更像釘在十字架上痛苦的耶穌。過年過節(jié)，老人在樹下燒紙錢祭奠亡魂，陰森森的，魆影怪風(fēng)，沒人敢在這里走夜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從老槐樹朝東走四五十丈路，有兩大間土墻草屋，是“仙姑”家（本姓謝，蕩里人都這么叫），小春子記事時，“仙姑”三十幾歲，聽說高不成低不就，也沒嫁人。她身材高挑修長，柳眉鳳眼，白嫩的鴨蛋臉，頭發(fā)烏黑濃密，蓋過耳朵齊齊地瀑到脖頸上。穿著雖是普通機(jī)紡布料，裁剪得合身貼體、凹凸有致，一看和蕩里扛重挑擔(dān)的姑娘、媳婦不是一路人。年少時定是個大美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仙姑”是蕩里一個迷。十四五歲突然失蹤了，鄉(xiāng)鄰在蕩里蕩外苦苦尋找了十天半月，連尸骨也沒找到。當(dāng)時有人奇怪謝爹謝媽雖干嚎了幾天，就像丟了小豬、小羊，情有不舍，并沒傷心痛絕得要投河上吊。</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別看這塊兒襟河依海（大羊河、黃海），窮鄉(xiāng)僻壤的，前后蕩倒有幾座四圍壕河碉樓、深宅大院。原是做海匪（俗稱海巴子）發(fā)大財后建筑的。后蕩的袁國祥號稱北自威海南到溫州的沿?！拔宕蠛７恕敝?，有三桅、五桅海船二十多條，一百多人槍，是真正的海霸頭子，他“兔子不吃窩邊草”，從不在蕩里打家劫舍，作惡鄉(xiāng)鄰，一百多號人也都是蕩里人，這家有，那家也有，或沾親帶故，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誰也不去搗這個“咸菜根”?？箲?zhàn)時，日偽軍誘以高官厚祿，新四軍曉以民族大義爭取抗日，袁國祥雖曾左右搖擺，兩邊下注，最終還是站在新四軍一邊，把調(diào)不把編，聯(lián)手抗日?？箲?zhàn)勝利后，投靠了國軍，解放前夕逃往臺灣，當(dāng)過幾年海防司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一九四九年五六月的一天，“仙姑”像天上掉下來似的，回到了蕩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雖穿著打扮不刺人眼，可明眼人一看白皮嫩肉的，這七、八年在外，一定過著衣食無憂的大小姐日子。謝爹謝媽掐頭去尾告訴鄉(xiāng)鄰，“仙姑”在上海的針織廠里做生活，人們嗯哈附和，心想鬼也不信的?！跋晒谩毖狸P(guān)緊，從不提起一個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有人傳說，當(dāng)年跟了袁國祥手下“二當(dāng)家的”做了小老婆，這人逃往臺灣丟下了她，生活無著，只好回了蕩子。也有人說她得了“車載斗量”的金銀財寶，小春子連耳環(huán)、戒指也沒看見她戴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時間長了，就像扔進(jìn)水蕩里一塊磚頭，漣漪波浪總要?dú)w于平靜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仙姑”頭幾年悶在屋里，后來出來晃晃走走，見人就笑，待人不薄。互助組、合作社忙著呢，別人家的事關(guān)你屁事，也就習(xí)以為常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她還會繡花，不僅會平針，還會亂孱針，這在蕩子里極稀罕。她繡的玫瑰花、葵花、牽?；?、桃花、小貓、小狗、老虎等，佛眼生鮮、活靈活現(xiàn)的，像真的一樣，好看得很。刮風(fēng)下雨或農(nóng)閑時，蕩子里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姑娘媳婦找上門，求她教跟著學(xué)，都叫她“仙姑”，大概仙姑就是那時叫開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仙姑還識文斷字，經(jīng)常寫信，她的信不用送到七八里的后港去，公社郵局的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郵遞員，騎著綠色的腳踏車，搭了兩個綠口袋，每月都要來一兩次，或送信或取信，一進(jìn)屋就很久很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小春子暑假放牛，天黑了看見隊長貓腰閃身進(jìn)了仙姑屋里?；丶页酝盹垥r說了，媽媽朝他睺眼說：“不許瞎說，再說撕爛你的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仙姑家的自留地，都是別人搶著來幫種幫收的。隊上總有些不費(fèi)力氣的輕活讓仙姑做，掙些工分口糧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文革”時，紅衛(wèi)兵造反，人人自危，一些個曾做過海匪的人主動“投案自首”，“拔出籮卜帶出泥”，就抖漏出仙姑的事，紅衛(wèi)兵就審問仙姑，她裝聾作啞什么都不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批斗大會上宣布：仙姑是海匪頭子的小老婆，還拉攏腐蝕革命干部，成了“四類”分子。被剃了陰陽頭，掛了紅叉叉的大牌子批斗。當(dāng)年做過女海匪的馬玉蘭跳河自殺，紅衛(wèi)兵讓“仙姑”她們抬尸“游街示眾”，“火燒”、“油煎”，“再踏上一只腳，永世不得翻身！”她沒有被折騰死，也沒有尋死覓活，很少見她哭，塞在煙囪里頭的一卷字畫被掏走（沒抄到金銀珠寶），扔進(jìn)破“四舊”的火堆里，她止不住嚎啕大哭過一次。形容枯槁，像換了個人似的。隊長也遭批斗自身難保，也沒有人敢和“四類”分子打成一片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運(yùn)動”就像一場排山倒海的洪水，將仙姑家沖得七零八落：櫸木四梁八柱、全板到底的老房子被拆掉了，高墩子也推平了，謝爹謝媽先后死去。她在不遠(yuǎn)的槐樹墩旁，建了兩間土墻草房。幾年過后，蕩子慢慢又恢復(fù)了平靜，過著粗茶淡飯的日子。</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海峽兩岸由緊張對峙，也歸于平和，不幾年，還開放了臺胞老兵回大陸探親，過去諱莫如深的蕩里子弟，都冒了出來，只是一個個都是滿頭銀絲、腳步蹣跚、老態(tài)龍鐘了。過往提到臺灣、海外關(guān)系，個個都寒若蟬噤，現(xiàn)在忽然變成了令人稱羨的“臺屬”，真的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仙姑的那個老頭早死了，但讓人驚駭?shù)玫粝卵壑榈氖?，她竟然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兒子—— 一個美籍華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當(dāng)年仙姑和兒子，準(zhǔn)備從太倉瀏河隨船逃往臺灣的，只是又趕回上海保險庫里取財物，不意江海都被封鎖了，船也在此前逃走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仙姑曾打算去香港，又惶恐行程艱難、財物不安全，還怕搭上命。只好跟了熟人的船先回蕩子。起初通過香港還能與臺灣通信（那郵遞員就是通過信件窺探了這個秘密），后來形勢吃緊就斷了聯(lián)系。沒想到這一“蟄伏”就是四十多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她的兒子既是臺灣老兵之子，又是美籍華人，還是某基金的合伙人，看好中國市場要作大量投資。仙姑不愿去舊金山養(yǎng)老，就在城里買了住房，幫兒子走走客戶，疏通人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背負(fù)招商引資的各地官員，見了臺商和外資，仿佛抓住了升遷的階梯，見了仙姑這個財神，點(diǎn)頭哈腰，捧為上賓，迎來送往笑得下巴骨發(fā)酸。仙姑還先后“當(dāng)選”縣、市政協(xié)委員，各種榮譽(yù)獎牌、獎杯捧回一大堆。也沒少替兒子掙大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仙姑那時已六十多歲，還唇紅齒白，一頭銀灰色的頭發(fā)，戴副酒紅色細(xì)圓框的眼鏡，略施粉黛，或著一身合體的名牌時裝，或一襲淺紫色旗袍，微揚(yáng)著頭，說話不時地往下輕輕地壓幾下手，就像按住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真看不出她是個在蕩里呆了幾十年的鄉(xiāng)下老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小春子說：仙姑，自從刨走了埋在老槐樹底下的金銀財寶，就再也沒回過蕩子了。一些個想發(fā)橫財?shù)娜?，不停地還在那挖來挖去，呃！老槐樹長了百十年，大水沒淹死，炸雷沒打死，讓人給生生挖死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小春子瞇眼看看老頭老太，接著說：這一晃呀，又頭二十年過去了。不知道仙姑這人，還有沒有了？唉，一個個人哪，就像小電影似的，一幕一幕的。老蕩子除去還剩幾個一三嵌張、四六不靠的“黃牙”外，再也看不到什么老“東西”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小春子說完，嘿嘿一笑…</b></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