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區(qū)回眸老墨 人到晚年,總有懷舊之想。尤其是在感嘆人生短暫,來日無多,病患纏身時,更是思念往日歲月,那曾浸透青春汗水之地。于是我和老伴應朋友之邀,決定故地重游,去當年我們從插隊知青變身煤礦工人的靖遠礦區(qū)走走,并去看望當年的老領導、老朋友。<br> 50多年前的1970年春后,我在臨夏康樂縣巴松插隊的女同學張守莘(后成為我妻子)被招工到靖遠煤礦當了工人,收到她的喜訊,很是高興,能加入領導階級的行列,結束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日子,那可是在政治上大翻身了。那年冬我在從蘭州返回插隊的會寧土高公社時,父親托在蘭州汽車運輸公司去靖遠寶積山拉煤的司機朋友捎帶我離蘭,也順便去礦上看望她,兩人見面很是高興。我倆雖然不同班同級,卻因下鄉(xiāng)前都是被中央文革領導小組打成保守派組織的甘肅革聯(lián)的鐵桿老保而相知。且因不甘于被造反派欺壓,堅持辦報刻印散發(fā)傳單,揭露他們打砸搶破壞復課鬧革命,執(zhí)行極左路線等違背偉大領袖毛主席指示的種種惡行,敢于私下妄議文革,嘲諷旗手,冒著殺頭之罪能夠交流思想的人,成了無話不談的“戰(zhàn)友”。<br> 只見女同學一身深藍色工裝,扎兩個小刷辮,頭戴柳條安全帽,成為礦山新兵,比知青形象精神多了。她被分配在寶積山煤礦坑口開絞車,把裝滿煤炭的礦車一車車拉出深深的礦井,這是個責任重大的工作。當晚在師大附中男生吳洋的宿舍借住一宿,早上就坐已裝滿煤炭的卡車告別,到靖遠后又搭去會寧的班車到河畔,再步行百里回到公社。那時我已算是公社的準干部,任公社綜合加工廠的副廠長兼會計,其實干的就是泥瓦木匠活,伐樹鋸木、建學校、做農(nóng)具、架子車、包括棺材等各種家什器具。我和公社頭頭們吃住在一起,每月還有30元工資,社員一個工值才8分錢,這待遇已經(jīng)是相當高了。 開春后的一天,又收到女同學來信,說礦上要到會寧去招工,有你們公社的名額,她已經(jīng)向去招工的李師傅推薦了我。果然,煤礦來人就住在我隔壁,得知我的名字后高興的說:“礦上球隊你的一個女同學說一定要把你招上哩,你愛打籃球嗎?”我說:“我不會打球,就會畫畫?!北銕焦鐣h室看了我畫的主席像,他笑道:“畫的和印下的一樣,太好了,礦上就缺這樣的人哩!”于是我就成了第一個被列入招工名單的人。李師傅是個老礦工,幾天下來我們就成了熟人,他因文化不高,就索性把招工諸事全都托付給了我。我大權在握,不管什么政審,下鄉(xiāng)表現(xiàn)等等,凡是愿意去煤礦的插隊同學都被我列入名單。因此,到礦上的我們公社的幾十個同學曾一度稱我“團座”。當時公社書記和加工廠的師傅們盡管挽留,并說再給我加點工資,但我還是執(zhí)意要走,只有公社秘書郭維堂悄悄對我說:“能走就走,你娃前途大著哩,哪能在鄉(xiāng)下當一輩子木匠!” 一到礦上我就直接進了當時的基建隊政工組搞宣傳,主辦隊里的一份油印小報,并干些刷標語、籌備會議等文字宣傳工作。而其他同學則要參加三個月篩沙子的勞動后,才分配工種。那時,我?guī)е鴦倧亩ㄎ髡衼淼男≈嗫敌悖ê笕胃拭阂还緯洠┧⒋髽苏Z,我勾輪廓他填色,從寶積山礦到大水頭礦,一路兩邊的建筑和院墻上都有我們寫的大標語,其中“無產(chǎn)階級專政萬歲”,八個黑體大字每個字就有一人多高。<br> 這一年,我的女同學已到煤礦籃球隊,準備參加定西地區(qū)的比賽。因人手亟缺,她就從篩沙子的同學中把愛好打球的幾位同學也拉進了球隊。球隊比賽結束后,她便被再分配,成為掘進隊辦事員。我也因單位重組,就拿著公社開具的四級木工證明,被分配到礦上的木材加工廠當了木工。<br> 1972年春,為紀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30周年,省上要求各單位組織文藝創(chuàng)作,向省上的書畫展覽報送作品,并成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等開展文藝活動以表慶賀,我就被借調到煤礦政工組搞美術創(chuàng)作。此時,女同學也到政工組當了團委干事,我們就又走到了一起。 <p class="ql-block"> 那年春,寶積山煤礦井口因絞車故障,上井的一排裝滿煤炭的礦車未能脫鉤,繼續(xù)拉扯必將造成屋毀人亡的大事故。這時一位上井礦工發(fā)現(xiàn)后挺身而上,拼命拔出鏈接礦車的銷子,才避免了更大的災難發(fā)生,但他卻付獻出了年輕的生命,這就是當年被稱為靖礦英雄的姬三龍。</p><p class="ql-block"> 于是,宣傳姬三龍事跡,籌辦展覽成一大任務,礦上便抽調礦區(qū)有寫作和美術特長者,聚集寶積山籌備展覽。因沒有什么資料可用,我便將他和同伴合影照片中只有綠豆大的頭像放大作為遺像,并創(chuàng)作了陳列在展廳門口姬三龍搶險場景的5米多高的大幅油畫。因事跡全靠繪畫介紹,我和礦區(qū)幾位畫友便成了主力,展出中我繪制的十幾塊套色木刻風格的展板,較為醒目,頗受領導和觀眾欣賞,這成為建礦以來第一個大型展覽,在礦區(qū)巡回展出后反響很好。我也因為那一年創(chuàng)作的以寶積山煤礦為背景的套色木刻《沸騰的礦山》,入選省上紀念《講話》發(fā)表30周年美術展覽,并在甘肅日報發(fā)表,一時出了名。</p> 當時,縣級建制的靖遠煤礦撤銷,組建地級建制的靖遠礦區(qū)指揮部,在決定人員去留時,政治部軍代表指示,可調我到政工組來搞宣傳,但一聽查閱檔案者匯報說我父親是黃埔軍人反動軍官,便惱羞成怒交代:“此人出身反動,只可使用不能進政工部門!”于是,我就黑出了名,“代干”身份就此結束,便又回到加工廠繼續(xù)操刀弄斧。而女同學的父親雖曾被打成走資派,但此時已從牛棚解放出來,1973年4月她當選礦區(qū)指揮部團委副書記。<br> 那時我雖然是木工,卻常被抽調去參加籌辦礦區(qū)和省上的各種展覽,以及美術創(chuàng)作學習班,在單位也常脫產(chǎn)辦墻報、宣傳欄等,身份特殊引人注意。原先的廠長等對我比較賞識,也多有維護,曾私下感嘆道:“我看把你娃就窩死到這噠了!”他的武威話讓我至今難忘。但換了廠長后就大不一樣了,他看不慣我們這些知青,曾想組織人批判我,罪名是在過革命化春節(jié)時還大辦宣傳欄等等。為此,總是阻攔抽調我去參加礦區(qū)和單位的各種活動,安排我們干苦活累活。當年常有遇難的礦工,他就把承做棺材的任務壓給我,因為誰都沒干過這個活,他想看笑話。好在我在農(nóng)村做過,所以在我?guī)ьI下滿懷虔敬悲憫之心,前前后后做過幾十口棺材,還刻過不少墓碑,也算是積了陰德。 眼看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女同學向組織匯報了和我處對象的想法,卻遭到領導的批評,出于愛護和對她前途的考量說:“你和這樣家庭出身的人結婚,就不能入黨,絕不能政治上犯糊涂,要當機立斷不要再來往了!”于是,有些好心的同志知道后,并受組織委托來做我的思想工作,勸我就此罷休,以免影響她的前途。我豈能不理解,也想作個了斷,但感情的事,剪不斷理還亂,同時,也更為自己的前途感傷。就這樣欲罷不能,總有偷偷摸摸的約會,反倒促成了她對我的認可。說起來都是淚,一個黑崽子小木匠依戀一個紅苗苗,在那個年代簡直就是大逆不道。<br> 1976年10月,在粉碎“四人幫”后,我們的苦戀才有了結果,在春節(jié)舉行了簡單的婚禮,得到諸多朋友的熱情祝福,似乎過去的擔憂不再是魔障。第二年妻子也才被接收入黨,從此踏上從政之路。然而,我們結為夫婦,雖然有了家的溫馨,但我的處境卻依然如故,出身依然成為原罪。妻子為改變我的處境,費盡了心。她承擔了所有家務,多擠出時間讓我讀書畫畫,希望能依靠自己的才能和表現(xiàn)得到認可,改變處境。至今想來慚愧,以致幾十年來我總是沉浸在自己的興趣中,很少操心家事,到今天還不會使用洗衣機哩! 1977年恢復高考,當時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在甘肅有4個名額,癡迷畫畫的我就沖著這條資訊,參加了考場設在靖遠縣的全國統(tǒng)考,監(jiān)考的原武威文化館的美工馬永沛老師,看了我的畫說:“你當個中學美術老師沒問題,上幾年學回來還是當老師,意義不大?。 笨芍敃r都沒文憑概念。發(fā)榜時我以第一名的成績揚名縣城,未料在參加體檢后第三天兒子降生,也因名額有限,最終未能踏進大學之門。第二年孩子還小,也沒有繼續(xù)報考。等拿到大學文憑已是10年之后,現(xiàn)在看來,這一步?jīng)]踏上,就錯過了許多可以改變命運的機遇。 篤信重在表現(xiàn)的我,只能埋頭苦干,希望得到組織的肯定,但在一些領導眼里卻終難翻身。我參加籌備處里的宣傳隊,負責服化道布景繪制等,還主動到和母親在社教工作隊結識的省豫劇團董有道團長家,把他們正排練的《山鷹》劇本要來改編為話劇,費了不少心思。該劇說的是一位女知青報名下鄉(xiāng),卻被她上大學的哥哥阻撓的故事。當時都不愿演這個被丑化的角色,一時找不到人。我單位江書記說:“你們到哪里找人哩!邊強就是最適合的人選嗎!”可知在領導眼里對我的定位。他哪知道我就是帶著妹妹到會寧下鄉(xiāng)的,當年《人民日報》有報道,《甘肅日報》還以《毛主席教育的好青年》為題用近半版的篇幅報道過我的先進事跡哩!<br> 此后,曾熟識的一位張領導(后曾任礦務局黨委書記)調來建筑工程處任革委會副主任,才好心的把我調到機關,名義是為后勤服務,其實是負責主辦單位的毛澤東思想宣傳欄、新聞櫥窗、會場布置等寫寫畫畫的工作,成為當時宣傳部的編外干事。雖然我的小小木工房與豬圈為鄰,但卻來人不斷。除了為機關各辦公室修理桌椅板凳、修補食堂的籠屜之外,財務室的保險柜打不開,來找我;民兵訓練時高射機槍不會安裝,也來找;總機室電話有問題,也來找;壓面機房的家屬大嫂們也來找我排除故障……那時開始流行做家具,我的手藝早已在加工廠時就出了名,所以沒少給人設計畫圖,許多人從蘭州抱回的大立柜玻璃鏡面,都來找我裁割。甚至還有人偷偷請我給過世的雙親刻墓碑。更可笑的是我非黨非團,卻被團委選為宣傳委員,還被任命為黨代會秘書長,當我說明時,他們大為詫異。盡管我這個“萬金油”,人緣不錯,但因一再曝光,都知道我是個“狗崽子”。 <br> 在維護我的張領導調走后,我卻因拒絕為分管的后勤科長用公家木料給他做家具,便被發(fā)配到施工隊去當普工。當時天寒地凍,我被安排開挖深寬兩米多的管溝,因土層沙石凍結十分堅硬,只能用鎬頭一點點刨,卻必須完成每天5方的定額,否則就要扣除44塊5毛6的月工資。我明知這是報復,也絕不求情下話。這道溝就在單位大門和家屬樓之間,所以我天天挖土都被來來往往的領導和家屬們看到。有一天我正在坑底鏟土,忽聽到有人在上面喊:“你們就這么整人哩嗎!這不是折騰人嗎!”喊話的是政治部主任的大姑娘岳國軍,東北人個高嗓門大,出于同情,在對著回家的某領導發(fā)話。我說:“別喊了,我不挖別人也得挖,人又累不死,怕啥!” 就這樣我每天從天亮干到天黑,手套磨破,虎口震裂,十指淌血,硬是埋頭挖出了一道近百米的深溝,還蠻有成就感哩!每晚回家熱水泡手抹油,妻子看著都流淚,我笑道:“這就是斗爭的結果??!”當然這也促使我決心離開這里,再謀出路。<br> 我引起了施工隊長的注意,便又把我調到木工班,隨施工隊遠赴寧夏西吉去建影劇院。那時能看懂建筑施工圖紙的人不多,我在建工處曾做過建筑師的夢,狠下功夫學習有關知識,看圖畫圖都不成問題。施工中我發(fā)現(xiàn)設計院圖紙有了問題,把原來的穹頂改為下垂,導致放映孔在天花板之上,這怎么放電影?我反映到隊里他們都不置可否,我們只好糊弄施工。直到后來設計師到現(xiàn)場才發(fā)現(xiàn)他們犯的低級錯誤,最后賠償了一大筆返工費,也節(jié)約了不少材料。這時單位來人想讓我去設計處或擔任施工監(jiān)理,都被我婉拒,因我即將去干部學校任教師之事已基本確定了。<br> 1980年那是個多少人改變命運的年頭,中央撥亂反正,平反冤假錯案,不僅劉少奇、彭德懷、習仲勛等大人物先后平反,恢復名譽;原來的許多所謂“敵人”都在落實政策后平反摘帽。父親隨部起義的歷史也被確認,得到平反。我們的檔案也經(jīng)清理,文革中的黑材料已被全部撤除銷毀,出身不再是決定終身的桎梏。為了提高各級干部文化基礎和知識素養(yǎng),礦務局干部學校應運而生。先前我們一起辦展的好友魏晉龍出任校長,我應聘成為干部學校的美學、心理學教師。從此告別斧鋸,后又考入大學中文系,四年畢業(yè)后到恢復建制的白銀市籌備文聯(lián),曾任文聯(lián)兼市美協(xié)主席,最后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任書記、副所長,直到退休。夫人則在出團委后,先后任職礦務局衛(wèi)生處、機關黨委、白銀市婦聯(lián)、市人大,并當選副市長,最后在省旅游局領導崗位退休?;厥滓酝野l(fā)現(xiàn)挫折是改變命運的節(jié)點,我們當然感恩在困境中予以相助的朋友,但也感恩那些促使我決心脫離困境的人們,而最終要感恩時代,使我們成為幸運兒。 靖遠礦區(qū)是我們夫婦人生的起步點和結合點,點點滴滴,都有說不完的故事,此生難忘。決定這次回訪,到最初的落腳點——寶積山煤礦是一定要去看看的,同時還要去打聽看望健在的老領導。 我們先看望的是當年的靖遠煤礦團委副書記古興德。他蘭大醫(yī)學院畢業(yè),在礦上團委時我妻子是他的干事。作為老大學生,古興德為人誠懇穩(wěn)重,雖然當時文革極左風氣盛行,他卻處事公道,絕不趨炎附勢。他為人正直,質樸無華,其人品和作風給我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古興德后來專業(yè)歸口擔任礦區(qū)總醫(yī)院書記、院長,他嚴于律己,忠于職守,一干幾十年,兢兢業(yè)業(yè),有著很好的口碑,如今也到了耄耋之年。<br> 隨后在古兄帶領下,我們又去了當年曾任靖遠煤礦政工組組長的李崇高主任家。老兩口看到我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高興。那時他們對我的出身處境深表同情,雖無力改變什么,卻在工作中給予各種理解保護,有時還請到他家吃飯,喝盅小酒,給我這個單身娃改善伙食。他比我年長十歲,今年已屆八五高齡。當年他從未在我這個“學生娃”面前擺過架子,反倒如兄長一樣呵護我,讓我倍感溫馨。1972年秋,靖遠煤礦撤銷前,為感謝他的關照,我利用他家的劈柴等廢舊木料,給他做了一個床頭柜以表紀念。沒想到50年過去了,當看到他仍舍不得丟棄的這件舊物,讓我一時淚目。老嫂子對我妻子說:“這個柜門門是用我的小案板改裝的,那會兒也沒啥好吃的,就是做個漿水面?。 彼麄兝蟽煽诘那榱x,是那個艱苦冷峻歲月中最難得的信任和激勵,也是我努力奮進不甘沉淪的動力。 匆匆一見,我們又驅車礦區(qū),先是去遠處的紅會三礦、四礦等處看看,因為駕車的兄弟是曾任白銀市文廣局局長的安進寶,曾在那里度過了青春歲月,也想故地重游回去看看。一路上看到曾經(jīng)的荒原禿嶺也有了綠色,尤其是公路兩邊樹木成林,想起當年塵土飛揚的沙石路,不禁感慨,為舊貌換新顏而欣喜。 途經(jīng)那一片叫西格拉灘的荒原,其邊緣正是昔日紅會三礦和四礦所在,那時地下蘊藏的煤炭讓這里每天都熱氣騰騰。礦工們?yōu)閲议_采能源,在地面戰(zhàn)風沙,斗嚴寒,又在地下掘井巷,刨煤層,干著四片石頭夾著一塊肉的高危工作,隨時提防著瓦斯爆炸和冒頂偏幫的威脅,用生命之光譜寫著烏金之歌。我們夫婦當年都來過這里,但此刻卻為似乎回歸的荒涼之氣所侵襲,未置一言。 遠遠望去就看見了山巒圍峙的選煤樓,這是我曾經(jīng)筆畫刀刻過的最熟悉的煤礦標志,親切感油然而生。可如今卻靜靜的聳立著,沒有了車流的喧囂,在烈日下一派蕭索,曾經(jīng)閃光的鐵軌,已銹跡斑斑,黯然失色。 車子駛進曾經(jīng)的礦區(qū)街道,只見有兩撥蒼顏華發(fā)的老人在路邊樹蔭下扎堆下棋,再沒有見到什么人。三礦的辦公樓已破敗不堪,如今已成居民小區(qū)疫情防控緊急隔離點。大門兩邊“團結奮進,振興三礦”的標語還依稀可見。 車子繼續(xù)前行,穿過綠樹成蔭的柏油路看到了銀光閃閃的四礦廣場企標,感覺就像一支折斷的翅膀。到了辦公樓前,只見大門緊閉,從鐵柵欄往里看,當年的四層小樓涂飾一新,粉紅墻面的樓頂上“泰隆森”三個大字十分霸氣的聳立著,表明這里已經(jīng)江山易主,據(jù)說如今已成為某私企公司了。 安進寶說要去看看他家當年的住處,車子又駛近昔日的礦山住宅區(qū)。只見到處都是殘垣斷壁,荒草叢生,白刺荊條封門進戶,瓦礫磚塊遍地,忽然竄出一只野兔向山坡跑去。這好大的一片廢墟,曾經(jīng)是多少礦山人娶妻生子安居樂業(yè)的家園,如今已成了鼠兔進占的巢穴。進寶眼含淚水,催促快走。我卻忍不住按動相機快門,記錄下這些頗具殺傷力的場面,因為這在大建快上的都市圈已經(jīng)很難看到了。我們掉頭回返,一路沉默,遠山無語,只有孤零零的大樹在微風中搖曳,似乎在宣示它們不息的生命力。 我們下一站準備原路返回,再去寶積山和大水頭一看。路上遠遠看到一山頭聳立著一座高高的古式樓閣,從事考古的我便提議去看看,剛好安局也是文物迷,這里也曾是他分管的領地。原來這處塔樓連棟的仿古建筑群落就是有名的平川區(qū)紅山寺,雖然是改開以后才拓建,但因為曾是當年紅軍長征會寧會師后,彭德懷在此與四方面軍一支隊伍會合回師延安而出名,故此地煤礦才以紅會為名,就是為紀念這一歷史事件。這里我曾經(jīng)到訪過,有上下兩層石窟,一層為以彭德懷為首的紅軍將帥塑像,一層為以釋迦牟尼為主的佛道儒三洞教主,雖有創(chuàng)意,卻無心再看。如今據(jù)說有大老板正在投資,準備打造成平川區(qū)著名旅游景點,看著層層腳手架和水泥砌塊堆積的施工現(xiàn)場,估計規(guī)模不小。 對面的原8702機庫卻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這曾是岳父他們當年在建的國防戰(zhàn)備工程,也是藏在大山深處的空軍基地。據(jù)宇航員楊利偉說他曾在這里服役,如今仍然有著十分重要的戰(zhàn)備地位。旁邊還有一座古城遺址,就是有名的打拉池堡。這是明清以來為維護絲綢之路北線的商旅安全,防備游牧勢力南下騷擾的軍事堡壘。如今雖然墻體頹毀,只剩斷壁,但亦可見昔日規(guī)模,昭示著這里厚重的歷史和曾經(jīng)的歲月滄桑。 驅車繞行,特意經(jīng)過紅會一礦辦公樓大門,門面很氣派,高大的石獅子雄居兩邊,咄咄逼人。這是目前仍在堅持生產(chǎn)的煤礦,倒也雄風猶存,給人帶來一絲振奮。又穿過一段林蔭大道,終于折回到了去寶積山的路。路兩邊曾是我當年刷過大標語的地段,如今沿途已不見任何遺跡,只有一些藍底白字的新口號和商業(yè)廣告,表明歷史已經(jīng)翻篇。然而等進入礦區(qū)山口,卻不見了曾經(jīng)高大的選煤樓,還有繁忙的礦井洞口。 老伴說她招工到此,一下車就看到絞車房外墻上刷的大標語:“活著干,死了算,干要干在掌子面,死要死在寶積山!”印象很深,而如今已面目全非。問路邊幾個乘涼的老太太,都說:“選煤樓、絞車房早就拆了,老煤礦啥都沒了”。只好憑記憶順路而上,到了一個大門口,里面一位看門的婦女知道我們來意后,很熱情的放我們進去,又帶領我們到原來的井口所在地。只見地面上立著一塊不足三尺高的水泥碑,上刻“主井筒”三個楷書大字 ,旁邊小字為“二零一八年十一月十五日封”。才知英雄姬三龍獻身的礦井也已經(jīng)關閉三年多了,看到這一如墓碑的樣式,便只有暗暗祈禱了。好在旁邊還有一堵較為高大的紀念墻,上書“甘肅靖遠煤電股份有限公司寶積山煤礦退出關閉永久性標志牌”,后面是介紹寶積山礦關閉前后的文字和文件依據(jù),猶如這座曾經(jīng)為國家奉獻過1560.86萬噸原煤的礦山墓志銘。我們夫婦感情復雜的與之合影,似乎成了承載我們青春已逝的“哭墻”。 折回大水頭煤礦,這里曾是靖遠煤礦的機關駐地,我在此畫過巨大的宣傳畫,辦過專欄,如今面目大改,原來成排的窯洞不見了,到處綠樹成林。后建的煤礦辦公大樓雖然不高,但看著莊重樸實,生氣依然。當年我有幸被借調到煤礦政工組,和這里曾聚集的一批“臭老九”為伍。他們中有北大、清華、南開、西安礦院、蒲城煤校等院校的大中專畢業(yè)生,后來大多成為礦上的領導和朋友,其中就有后來的甘肅省長張吾樂,可謂群英薈萃。記得一次辦宣傳欄,需對我創(chuàng)作的一幅女充電工的版畫配詩,開會時提起此事,老哥們便嘻嘻哈哈幫忙。只聽一個隨口說道:“燈照井下路?!绷硪粋€說:“礦工邁大步。”接著有人說:“天塌也不怕!”有位老兄作了個以手撐舉的動作喊到:“都是擎天柱!”那濃重的老陜口音,至今難忘。 車輪在回憶中飛轉,沐著夕陽的余暉,我們結束了回訪。再見!這一方曾經(jīng)浸透我汗水和眼淚,也飄蕩過笑聲和歡樂的舞臺。別了!我的煤礦。你的蘊藏哪怕被開采掘盡,但縈繞的萬千情思卻因此悠長,總為我注入不懈努力的能量。<br> ——2022年7月11日補記于金城共賞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