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蛇婆江上清風(fēng) <p class="ql-block"> 跨過門檻，聽到“喀吱″一聲響，腳下的觸感很奇怪，綿軟中透著滑溜。我低下頭，看見踩著的黑花蛇直起有半米高，正昂著頭與我面面相覷。</p><p class="ql-block"> 我著急慌張地跳開，大叫：“阿婆！阿婆！”</p><p class="ql-block"> 半天，阿婆才回過魂似的，招呼我：“伢來了，過來坐?！?lt;/p><p class="ql-block"> 剛邁開步，黑花蛇就飛快地爬過去，依偎在阿婆的腳下。</p><p class="ql-block"> 昏黃的燈光隱去了阿婆臉上很多的皺紋，清瘦的臉龐、深邃的眼、挺直的鼻梁，燈下的阿婆莫名有些好看。</p><p class="ql-block"> 我想:阿婆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p><p class="ql-block"> 阿婆額頭的疤在燈下還是很顯眼，那是大柱爺按著在門上磕的。</p><p class="ql-block"> 這村里的男人都打老婆，老一輩人常念叨：打服的婆娘，揉熟的面，女人就得打。</p><p class="ql-block"> 大柱爺打老婆全村出名，拳拳腳腳到肉。別的女人挨揍，會大聲哭罵，嚷得半個村的人都知道。阿婆卻很少吭聲，旁人只聽得見沉重的捶沙包樣的悶響聲。</p><p class="ql-block"> 有回打狠了，阿婆一頭扎進(jìn)門前的塘里，濕漉漉被人救起來。大柱爺抓著她把頭往門板上磕：“要死早點死！”慘叫聲中，血淌了大半張臉。來旺嬸慌張拿了香灰糊上才止住血，可還是留下了難看的疤。</p><p class="ql-block"> 村里人大多站在大柱爺這邊：憋屈呢！娶婆娘就是指望留后，可這女人懷不上，擱誰受得了！</p><p class="ql-block"> 柱阿婆心知肚明男人為啥老打自己：誰讓自家肚皮不爭氣呢！惱恨中，她常把肚皮擰得青一塊紫一塊的。睡夢中時?？扌眩豪咸鞝?，前世我是作了什么惡呀？這么懲罰我！哪怕讓我生個怪物、生個小雞小鴨呢！嗬…嗬…嗬…。</p><p class="ql-block"> 村里的小孩都怕柱阿婆，她看小孩子，喜歡死死盯著看，半天不眨眼，那眼睛里仿佛要伸出勾子來。</p><p class="ql-block"> 有點吃食，柱阿婆就拿著站在門口，招呼路過的孩子過去吃。我們這些小孩要么不理不睬，要么一哄而上搶了吃的，又飛快地一哄而散，剩下柱阿婆愣愣地在原地站著。</p><p class="ql-block"> 大柱爺四十來歲就病死了，村里人對他充滿同情：真是不幸啊！娶錯女人嘍！這女人不生娃，還克夫！可憐的大柱！</p><p class="ql-block"> 柱阿婆成了全村的忌諱，她就是個不祥的女人！村里人看到她，遠(yuǎn)遠(yuǎn)地繞道走，實在不巧面對面遇上了，必定要轉(zhuǎn)身狠狠往地上吐兩口唾沫，好去去晦氣。</p><p class="ql-block"> “大柱家的撿了條快凍僵的蛇，養(yǎng)在屋里，還叫它兒子！”這個爆炸性的新聞是得福婆公布的。</p><p class="ql-block"> 得福婆的男人是村里的會計，又一口氣生了三個兒子，平時走路衣角都能帶倒人。在村里，她最瞧不上的就是堂嫂大柱婆，一個女人生不了娃，那還能叫女人嗎？！哼??！</p><p class="ql-block"> “蛇兒子” ?。?！聽的人寒毛直豎，感到脊梁骨陣陣發(fā)冷。</p><p class="ql-block"> “真的嗎？”</p><p class="ql-block"> “天??！”</p><p class="ql-block"> “古話說：蛇進(jìn)屋，大不吉，會出禍?zhǔn)碌?！?lt;/p><p class="ql-block"> “這女人還嫌不夠晦氣！呸！呸！呸！”</p><p class="ql-block"> 幾個女人嘰咕了一陣，各自忙去了。</p><p class="ql-block"> 這事過了沒多久，大牛和一群半大孩子喊我出門玩。</p><p class="ql-block"> 大牛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神秘地說：“我剛看到大柱婆，不，蛇婆往山上撿柴禾去了，我們?nèi)タ纯此纳邇鹤印！?lt;/p><p class="ql-block"> 孤零零兩間土磚房上了鎖，我們都有些掃興。</p><p class="ql-block"> “這邊柴房沒鎖?！比趾?。</p><p class="ql-block"> 大牛來了勁： “蛇婆家一天也難得見冒回?zé)煟?，去看看有什么古怪?！?lt;/p><p class="ql-block"> 半房的稻草、枯樹枝。我們很快被墻角地上一個個小土堆吸引過去，扒開松散的泥土，露出六個帶斑點的小蛋，比鴿子蛋還要小。</p><p class="ql-block"> 我失手捏碎了一個，看到蛋液里有條會動的黑線。</p><p class="ql-block"> “蛇蛋！”大牛興奮地說。</p><p class="ql-block"> 一下午，我們里里外外扒出了二十多個蛇蛋，一個一個磕開比誰找的蛋里的黑線粗……</p><p class="ql-block"> 我們玩得興高采烈，直到那聲怒罵聲響起：“造孽呀造孽，蛇要咬你們的，小壞蛋們……?！敝⑵艢獾蒙碜又贝蝾?，邊罵邊拿棍子趕著打我們。</p><p class="ql-block"> 大牛是頭，左右護(hù)著我們，冷不丁挨了二下，他邊逃邊叫囂：“給我等著，老蛇婆，有你后悔的時候?！?lt;/p><p class="ql-block"> 大牛說：有仇不報非君子。一個月后，大牛瞅準(zhǔn)機會叫上我們幾個把蛇婆種的南瓜都砸爛了。</p><p class="ql-block"> 看著長勢良好的小南瓜，開始我有些猶豫。</p><p class="ql-block"> 大牛不屑地說：“城里娃娃，沒用，你去邊上站著。”</p><p class="ql-block"> 一句話激紅了臉，我找了塊尖石頭，跟在后頭砸爛了三個南瓜。</p><p class="ql-block"> 下午，蛇婆的哭聲撕心裂肺，聲嘶力竭……</p><p class="ql-block"> 我從未聽過如此傷心欲絕的哭聲，想著那片狼籍的南瓜地，喉嚨仿佛堵住了，心里又悶又痛。</p><p class="ql-block"> 外婆抹起了眼淚：“這是哪個作的孽喲，大柱家的夠難了，怎么還下得去手喲。她個孤老婆子，政府一年給的兩百斤谷哪夠吃，種季南瓜能頂大半月的口糧呢，這下么辦喲！”</p><p class="ql-block"> 聽著聽著，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外婆，我砸爛了三個南瓜?！?lt;/p><p class="ql-block"> 那是我第一次去柱阿婆家。門沒關(guān)，我叫了幾聲沒人應(yīng)，壯著膽子進(jìn)去了。阿婆躺在床上，臉色灰敗，木然看著我。床前小兒手臂粗的黑花蛇昂起頭，不停地吐著紅信子。</p><p class="ql-block"> 把一斤白糖、兩斤面粉放在破木桌上，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阿婆，這是……賠你的，我……我走了?！迸潞诨ㄉ吒Z起來咬我，我滿頭冷汗，一小步一小步倒退著出了門，一顆心差點蹦出胸腔。</p><p class="ql-block"> 這事過后沒多久，我回了城。一次舅舅上街，我忍不住問：“柱阿婆怎樣？”舅舅不以為意地說：“怎樣，還那樣。”</p><p class="ql-block"> 第二年清明節(jié)時，我又纏著到外婆家玩幾天。</p><p class="ql-block"> 這是我第三次踏進(jìn)柱阿婆家。</p><p class="ql-block"> 我把幾個米糕獻(xiàn)寶樣遞過去：“軟乎著呢，還甜絲絲的?！?lt;/p><p class="ql-block"> 阿婆拿起一塊咬了口：“嗯，好吃?！?lt;/p><p class="ql-block"> 她今天與平日有點不同，頭發(fā)向后盤了個發(fā)髻，一絲不亂，又穿了套簇新的藍(lán)衣服，顯得很精神。</p><p class="ql-block"> “阿婆，你今天真好看。”我由衷地說。</p><p class="ql-block"> “阿婆要回老家了?！?lt;/p><p class="ql-block"> “老家好嗎？”</p><p class="ql-block"> “好著呢！”</p><p class="ql-block"> “我也能去老家嗎？”</p><p class="ql-block"> “伢哩，不行！你日子還長著呢！”</p><p class="ql-block"> “阿婆日子不長嗎？”</p><p class="ql-block"> “嗯，阿婆受的罪滿了，該回家了?！?lt;/p><p class="ql-block"> 我撓撓頭，感覺有些不對勁，哪里不對勁，又說不上來。</p><p class="ql-block"> “阿婆沒偷雞蛋，在村里住了四十多年，阿婆沒拿過人家一根草屑。伢，信不信阿婆？”</p><p class="ql-block"> 我急忙點點頭。</p><p class="ql-block"> 阿婆從手指上捋下個銀色的圓環(huán)遞給我：“伢，你心善，留著作個念想?！?lt;/p><p class="ql-block"> “啥叫念想？”</p><p class="ql-block"> “記得一個人，叫念想?！?阿婆站起身，說：“時間不早了，伢，快回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剛來就要我走，阿婆還沒原諒我嗎？我有點忐忑地往外婆家走。</p><p class="ql-block"> 走了沒多遠(yuǎn)，從柱阿婆屋里傳出歌聲：“月兒光光，照在窗上，娘的娃兒，要睡覺覺。嗯嗯嗯…，要睡覺覺。月兒光光，照在房梁，娘的娃兒，睡得正香。嗯嗯嗯…，睡得正香。月兒光光……”</p><p class="ql-block"> 月色如紗，夜空中稀疏幾顆星，歌聲柔情似水，百囀千回，似蜜糖水一樣在靜夜里流淌。我不由聽得癡了。</p><p class="ql-block"> 在門外不停張望的外婆一把將我拉進(jìn)屋，“砰、砰、砰”關(guān)上門窗，皺著眉頭說：“這大柱家的，又瞎唱什么呢？聽著真是晦氣?！?lt;/p><p class="ql-block"> 我不滿地說：“哪是瞎唱，唱得才好聽，比我聽過的所有搖籃曲都好聽！”</p><p class="ql-block"> 外婆呵斥道：“小孩家家懂什么！”說完，連著往地上吐了兩口唾沫，又逼著我吐了兩口才作罷。</p><p class="ql-block"> 這晚上搖籃曲唱了一遍又一遍，我就在歌聲中進(jìn)入了甜甜的夢鄉(xiāng)。</p><p class="ql-block"> 沒想到，柱阿婆就在這晚尋了短見。</p><p class="ql-block"> 村里人早上出工，看見她吊在自家大門上，風(fēng)一吹，就像個硬紙片人一樣不?；斡啤?lt;/p><p class="ql-block"> 五十多元錢拂得平平展展的，用碗壓在桌子上。屋里敞開放著兩口大缸，一囗缸里裝了兩百多斤谷子，一口缸里裝了六十多斤黃豆……</p><p class="ql-block"> 沒人能想到柱阿婆能攢下這么多東西。要知道， 一個壯勞力一年的工分錢只有二十多元，一個大人一年只能分到三百斤谷子。村里人一年忙到頭，沒有幾家能存下錢糧。</p><p class="ql-block"> 有錢有糧，喪事就好辦。全村人都來了，男人女人爭著幫忙。磨了米，打了豆腐，燒了兩口大灶做飯。喪事辦了三天，每天都有白花花的米飯，煎得金黃的豆腐、油汪汪的紅燒肉。</p><p class="ql-block"> 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糧食緊張的人家每天都是紅苕飯、玉米粥，這會兒，可以趟開肚皮吃。</p><p class="ql-block"> 有個女人說，柱阿婆活著也不見怎么生火，是不是早十來年就預(yù)備著喪事，平日里忍饑挨餓才攢下這些東西的。</p><p class="ql-block"> 村里人都沉默了，想起從前對柱阿婆的種種刻薄，臉上訕訕的都有些掛不住。</p><p class="ql-block"> 女人總歸心腸軟些，有兩個已開始抹眼淚。來旺嬸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杜阿婆可憐哦，斗地主那會兒，她爹挨了回斗，買包耗子藥，煮一大鍋肉湯，讓全家人吃。柱阿婆不知情，想省著留給父母兄妹吃，喝得少，結(jié)果就她沒死成。嫁到這個村，三天兩頭被大柱打，沒兒沒女的，又沒得個善終……。”</p><p class="ql-block"> 很多女人聽著聽著就忍不住哭起來，哭著哭著，各人想到自家的煩心事，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悲痛……</p><p class="ql-block"> 柱阿婆的喪事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全村人都去給她送了葬。村里人私底下議論: 這樣風(fēng)光的葬禮，以前沒有，以后也不會有了，柱阿婆，獨一份！</p><p class="ql-block"> 回城前一天，我看到得福婆挺著肚子站在村口罵：“偷蛋的小賊，偷到老娘家了，吃了蛋，要你爛心爛肝爛肺……” </p><p class="ql-block"> 我一激靈，想起柱阿婆死前說沒偷過雞蛋，忍不住對外婆說了。</p><p class="ql-block"> 外婆眼睛紅了：“你柱阿婆要強著呢。得福家的疑神疑鬼，到處說看見你柱阿婆屋后有雞蛋殼，一天天指桑罵槐的。現(xiàn)在人沒了，知道怪錯人了吧?！庇种刂貒@囗氣：“說起來大柱和得福還是堂兄弟，大柱沒了，得福兩囗子硬說是你柱阿婆克死的，占了大柱兩間上好的房，把你柱阿婆趕去兩間土磚屋里住，還不是欺負(fù)她沒兒沒女的。唉，人啊，沒良心要不得?！?lt;/p><p class="ql-block"> 得福家丟雞蛋的事后來弄清楚了。得福爺起夜聽到雞窩里有動靜，過去看見條大蛇在吞食雞蛋。蛇見了人趕緊往地洞里鉆，得福爺拿把鐵鉗在蛇尾巴上繞了好幾圈，拉扯半天，蛇逃脫了，鐵鉗上半截滴著血的蛇尾巴還一抖一抖的……</p><p class="ql-block"> 柱阿婆死后三個月，村里有人看到她墳前有條死蛇，身上有黑白花紋，村里人說，那是“蛇兒子"，不吃不喝死在了阿婆墳前……</p><p class="ql-block"> 得福婆病了，整天神神叨叨的。她不敢睡覺，閉上眼就看到柱阿婆端坐在墳頭，拿把梳子慢條斯理地梳頭發(fā)，那條黑花蛇依偎在她身邊，兇狠地瞪著她……</p><p class="ql-block"> 得福爺不知在哪聽了個土方法，在柱阿婆墳里埋了很多碎瓷片，說這樣亡魂就不能出來害人了。</p><p class="ql-block"> 墳里埋碎瓷片，亡人不得安寧。村里很多人憤憤不平。但得福爺是村里的會計，工分都是他在算，沒人愿得罪他。再說，柱阿婆是外來的，也沒個后人，哪還有人愿為她說話。</p><p class="ql-block"> 這些封建迷信的東西我一概是不信的。只是聽到傳言時，又想起柱阿婆的一生，鼻子莫名發(fā)酸。</p><p class="ql-block"> 記得一個人，叫念想。</p><p class="ql-block"> 依稀間，阿婆的歌聲又在耳邊響起，溫柔如春柳拂水，婉轉(zhuǎn)如夜鶯初啼：月兒光光，照在窗上，娘的娃兒，想睡覺覺。嗯嗯嗯…想睡覺覺。月兒光光，照進(jìn)房梁，娘的娃兒，睡得正香。嗯嗯嗯…睡得正香。月兒光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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