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奇人(二)老木匠禪定 <p class="ql-block"> 2017年春上,我返里小住,寄居在朋友的小別墅。朋友夫婦在外打拼,偌大的房子只有我們夫妻倆,既清凈又安逸。</p><p class="ql-block"> 江南的四月,風和日煦,正是釣鱖魚的好時節(jié)。于是我約上釣友,經常到湖邊去拋上幾竿。面對藍天白云,碧波萬頃的千島湖,清風徐來,即便無魚上鉤,也絕對是一種享受。然而,漁樂之隙,讓我難以自持,意趣盎然的還是鄰居的老木匠。</p><p class="ql-block"> 木匠也姓錢,大號富林。是我剛出五服的族兄,就居在隔壁。江南的春天,淫雨連連,釣不成魚的我,只好窩在家里發(fā)呆。此時,老木匠經常過來敘舊。</p><p class="ql-block"> 富林兄已年過古稀,患有肺氣腫,已拿不動斧頭和鋸子了,平日里哮喘連連,但只要一提起木匠活,他那一臉的菜色,立馬燦若鮮花。</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富林兄16歲跟隨村里的老木匠錢夏茍當學徒。夏茍師是當時附近數村最搶手的木匠。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村人請他做家什得提前預約,不然很難請到他。由此,富林兄做完三年學徒,然后又給夏茍師做了三年的伙計,直至“文革”開始,夏茍師移民江西師徒倆才分手。</p><p class="ql-block"> 俗話說名師出高徒。木匠兄以隨師六年的功底,外加其本人上過中學的文化基礎和與生俱來的悟性,數年后,他也順理成章地成了村里小有名氣的小木匠。然而天不遂人愿,正當小木匠意氣風發(fā),準備大顯身手之際,一場史無前例的“文革”,迫使他把斧頭和鋸子都掛到了墻上。那時節(jié)農業(yè)學大寨,把外出做手藝當成了資本主義的尾巴割,眼看著掛在墻上的木匠另什長出鐵銹,富林兄有苦無處說,只好每天在生產隊“改天換地”修理地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天傍晚,隔壁汪嬸拿著一個散架的鍋蓋過來,讓我?guī)兔o修一下。汪嬸既是我本家又是我鄰居,鍋蓋破了,無法燒飯,我推辭不了,只好摘下墻頭的鋸子,掌燈夜戰(zhàn)。鍋蓋修好后,推讓之下,過意不去的汪嬸,硬是塞給了我兩個五分錢的硬幣。本來嘛,此事也就到此為止了。不想幾天后,這事傳到了村治保主任的耳朵里,立馬帶了幾個吃生米的“紅衛(wèi)兵”,抄走了我的斧頭和鋸子,還把我押到村里的大會堂樓上,說我“開地下工廠,是資本主義尾巴”,要我雙腳并攏面對偉人像低頭向毛主席請罪,足足站了三個多小時,然后還要我寫檢查。所幸我家三代貧農出身,外加我老婆舅是村里的副書記,不然,上臺挨斗,拔頭發(fā),甚至坐老虎凳,怕是逃不掉了”。</p><p class="ql-block"> 那天,老木匠跟我提起這件陳年往事,雙手發(fā)抖,臉色鐵青,冷汗不時從他溝壑交錯的臉上淌下,末了還咬著他那因缺氧而發(fā)紫的嘴角問我:“詠,你讀書多,見多識廣,你說,天下有這么不講理的事嗎?難道老百姓只要革命,連飯都可以不吃?——世上有昏了頭的政策,但怎可以昏到這個地步?——要我說呀,那時的政策,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不靠譜的政策了!”說完這些,老木匠也不等我回話,抬起屁股說了句:“我衣服濕了,回家換衣服”,然后就喉間響著咕嘟咕嘟的哮鳴聲,拍拍屁股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兩天后,瓢潑大雨下個不停。朋友家樓上屋檐的水管沖出碗口粗的水柱,我擔心朋友家院子的水泥地會被大水沖破,就拿了只塑料桶接上,結果我數了下,也就五六秒鐘,一桶水就滿溢了。也就在此時,幾成汪洋的院子里迎來了一軀痀瘺的身影。我定睛一看,只見老木匠打著一把近些年極少見的木骨油紙傘,走了進來。 坐定后,我給他泡了杯茶。這天,他跟我聊起了他的師傅和師爺。</p><p class="ql-block"> 他說:1961年我初中畢業(yè),適值“三年困難時期”,那是個“光屁股等褲干,苞谷未熟等它下鍋”的年月。迫于生計,我哥早就給我找好了師傅(其父早亡),讓我學點手藝好填肚活命。于是,我從梓桐中學畢業(yè)回家的第三天,就去了夏茍師傅家。以前做學徒是沒有工錢的,我給師傅和師娘倒了三年的夜壺和洗腳水。出師后,師傅看我手腳勤快不偷懶,再說他活計也多,就讓我給他做伙計,工錢第一年打八折,第二年是九折,第三年我拿全工資。</p><p class="ql-block"> 在這三年的伙計生涯中,其間有時我也和我?guī)煾档膸煾荡畎喔苫?。我的師爺就是大名鼎鼎的金栢木匠,其時已年近花甲了。因年老體弱,手腳已慢,更因為在那個家家都窮得叮當響的年代,百姓做點家什都是只求多和快,好省點工錢和口糧??晌业膸煚攨s是個腦子一根筋的固執(zhí)老頭,如果一個榫頭沒做到位,他是絕對不會放手的……由此,雖說他老人家的手藝家喩戶曉,名聲在外,卻無活可接。而我的師傅做活,則能粗能細,依情行事,看東家的偏好做事。所以,有時師爺無活可做,只好屈身到徒弟這邊來蹭點細活,賺口飯吃。</p><p class="ql-block"> 說到這里,木匠兄喝了口茶,翹起他那因常年推刨子而扁平的大拇指,嘆道:我的師爺——金栢師,如活到現在,那可是工藝大師級的人物啊!他做的每一件東西,大到八仙桌,小到鋤頭柄,放到現在都是個古董和工藝品。話說到此,木匠哥指了指我身邊一條滿目凄慘,不堪入目的小櫈子說:你看,這條小櫈就是金栢師做的??吹轿覞M是狐疑的眼神,老木匠又把小木櫈仔細翻轉著看了一遍,然后語氣肯定地說,這櫈子是金栢師的手藝,除了金栢師沒人能干出這樣的活?!绻欢ㄒf有的話,那也只有我的師傅夏茍師能做,但因為太費工,解放后我?guī)煾稻蛷牟蛔鲞@樣的活了,其他人是不可能有這等手藝的。木匠兄反復強調著他推論的正確性。</p><p class="ql-block"> 看我仍是似信非信,滿是詫異的臉,老木匠又扳著他那也是扁平的食指,進一步闡述他的依據和理由: 你看這櫈子,至少也有五六十年了吧,櫈面上雖傷痕累累,但它卻仍非常結實。歷經五六十年的櫈子,其榫頭嚴絲合縫,絕不是一般手藝人的活。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這條櫈子的榫卯中,找不到一個倒針。這種手面功夫,除了金栢師和我?guī)煾翟贌o第三人。</p><p class="ql-block"> 那天,木匠兄還一臉嚴肅地告誡我:你不要小看這只不起眼的小木櫈,木匠的手面功夫全在這上邊。你看這凳子的四條腿,上窄下寬,這就要求櫈面必然也得有相應的斜角,而櫈面一般有5至6公分的厚度,因此,這就決定櫈面的上下孔必須是個直線的斜角,而這個斜角是無法用墨線來標示的,只能憑木工的手感和經驗鑿這個斜角孔。此外,榫頭不加倒針,特別是對斜角直孔的櫈面更是難上加難。一條好櫈子的榫頭,無一個直角,而且還要做到嚴絲合縫,這活沒有點悟性和長時間的經驗積累,是很難達到這個水平的。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木工行內有句行話,叫做“老木匠怕做四腳櫈”指的就是這個道理。</p><p class="ql-block"> 話到這里,老木匠頓了頓,又呷了口水。少頃,頗有些自得地繼續(xù)道:老話說“技不壓身”,去年我這手藝還真是用上了。此刻,我明顯感覺到,本來有些蔫蔫的木匠哥兩眼發(fā)光,渾身來了精神。</p><p class="ql-block"> “去年十月,河對岸的沃坑村修祠堂,木頭的三角架起榫卯拼頭,無人敢下墨?!阒牢矣袀€妹妹嫁在沃坑。后來他們通過我妹妹輾轉找到了我,讓我先去看看,工資優(yōu)厚。那天,我看了看他們隨身帶來的圖紙,心里就有了數。第二天我到沃坑,三下五除二,也就半天時間,第一屏的人字架墨線給他們劃好,要他們照著做,保證沒問題。后來第二屏,第三屏,那都是“褲袋里掏爆米花——手到就來的事”,我壓根就沒化啥大氣力。這次在沃坑我呆了二十幾天,每天只給他們畫畫墨,然后手插褲袋,輕輕松松賺了一萬多塊錢。說到這里,木匠哥聲高八度,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連那原本蠟黃而有些虛腫的臉上也浮起了紅云……”。</p> <p class="ql-block"> 我從小在村里長大,年少時曾目睹過金栢師的尊容。平時茶余飯后、柳陰樹下,也常聽村里的前輩們聊起金栢木匠的軼事。</p><p class="ql-block"> 金栢師有個小兒子,比我大兩歲。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倆都曾在村里的林業(yè)隊干活。因此,我隔三差五會上他家串門。</p><p class="ql-block"> 那年,金栢木匠剛去世,他的木匠工具都還在,我有幸親眼看到過他家那把開鋒足有三十公分寬的大板斧。斧頭的刃用一個茡蔴編成的斧套套著,麻花形的套繩很長,編得很精細,掛在堂屋墻頭的釘子上。據說這斧套是金柏師的獨創(chuàng),它是為了上山取大料時背著更安全,才特意編織的。</p><p class="ql-block"> 我讓其子搬了把椅子取下斧頭,只見斧頭的腦部已經有了些許銹跡,但用布擦過后,斧刃露出的寒光,足以讓人想起它當年的鋒芒。然而,令我愛難釋手的還是它那根三尺來長的斧頭柄:它木質細潤,呈橢圓形,發(fā)色金黃锃亮,包漿渾勻厚重,美侖美奐。</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在他家的灶膛前還看到了一把小斧頭。其樣式和那把大板斧如出一轍。但它小巧玲瓏,光發(fā)可鑒,遺憾的是它的斧刃已豁了個口子。其子無意此行,已經把它當劈柴斧用了。</p><p class="ql-block"> 其時,金柏師的加長加寬木工座櫈還在。座櫈的左側前后兩腿之間釘了根木條,里面夾著把舊刨子。我發(fā)現刨子的兩只耳朵邊,各有一個深達足有半公分,顏色發(fā)白的磨痕,這是老木匠多年刨木,被他的食指磨出的印跡。它足以見證,這把刨子陪伴金栢師已經有些年頭了。</p><p class="ql-block"> 日月盈虧,轉眼五十年過去,兒時的記憶還是那么清晰?,F在回想起來,金栢木匠家的鋤頭柄也格處新穎,別有創(chuàng)意。它除了比一般人家的更光滑之外,鋤頭柄的尾端,尤其別致而鮮見。它不僅每一把鋤頭的柄尾都利用木頭的開叉,把它做成稍帶點扁平、橢圓、呈豬腰形狀,且略粗于握手處。這種造型,一來是為防止滑手,二來是便于挑擔時臨時把它當柴柱用,因為橢圓豬腰型的柄尾,不僅手握著更舒適,而且支撐時受力面積增大,更不容易滑脫。</p><p class="ql-block"> 以前,常聽村里老人們說:“金栢師做的鋤頭柄,沒人敢用,一天下來,不知要浪費多少唾沫”。其實,此話只說對了一半(即形容它太光滑),而把它更科學(舒適、增加受力面積、防脫把)實用的另一半給埋沒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金栢師的奇異之處,絕不止這些。大約是在我十一二歲的時候。一天晚飯后,會芝兄說帶我去看金柏師砍的柴,我說柴有什么好看的?會芝兄說,去了你就知道了。結果他把我?guī)У搅私饢嗄窘臣覗|面的曬坦里,只見早有十幾個人圍成半圓,正對著靠墻撐著一擔“烏骨裂”柴指指點點,口中嘖嘖有聲。</p><p class="ql-block"> 這擔柴是金柏師剛從高嶺背后砍回來的。我一個農家出身的孩子,除了讀書,每天不是斫柴就是看柴,然而我卻從來沒見到過這么漂亮的柴擔,這是我的第一印象。無論你橫觀直瞧,他就是一件藝術品:青一色的烏骨裂柴,沒有一根雜枝;兩頭劃一地整齊,而且每根柴看著好像都是筆直的,無一根彎枝,即便有幾根彎曲的也被他用刀砍了一半然后給拉直了夾在中間,一般人不細看,壓根看不到;更讓人叫絕的是,每根柴的粗細也都是挑過的,甚至連它的刀鋒的斜切面都是順著同一個方向的;稀疏的幾片枝葉,錯落有致地點綴在柴稍。我想,如果當時有相機拍下,我敢保證,整個柴擔就是一幅精致的水墨畫。今天回想起來:真不知道這老木匠當初上山,是想去砍柴,還是刻意去做一件藝術品回來的?</p> <p class="ql-block"> 異人出精品,坊間高手,往往藏于巷陌。金栢師做豬欄屏的故事,鄉(xiāng)人婦孺皆知,如今已成了人們津津樂道的經典。今天我想也應該拿出與讀者一并分享:</p><p class="ql-block"> 民國年間,具體是哪一年沒人說得清了,反正這是解放前的事。一天,中村坂牛碓里的一個東家,來村里請金栢師去做個豬欄屏,也就是圈豬的木柵欄。其時,金栢師早已是遠近聞名的大師傅了,礙于面子,他答應了。</p><p class="ql-block"> 牛碓里離我村有三里地。這天一早,金柏師一路自忖,他有些想不通:這種粗活,叫我徒弟的徒弟,或某某、某某木匠去做都綽綽有余,居然有人隔村跑來叫我去做豬欄屏? </p><p class="ql-block"> 來到了牛碓里,東家心想:做個豬欄屏,最多也就半天時間,為此,就又給他安排了一些下午做的其他活。沒想到金栢師把豬欄屏也當成了八仙桌做,他認為:打個豬欄屏,居然隔村來請“我”做,那“我”就得做個和人家不一樣的豬欄屏。下午,吃過點心,東家看看金栢師還在埋頭刨他那已經光可鑒人的木柵欄,而且還邊刨邊不時用手去摸幾下,看看是否平滑溜手。這東家雖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可人家是遠近有名的大師傅,終究還是沒敢開口。</p><p class="ql-block"> 晚飯后,面對拉長臉的東家,金栢師卻先發(fā)了話:“今天時間緊,這豬欄屏做得確實是糙了點,你呢也不要生氣,工資你先付給我,過幾天我有空再過來幫你刨幾把,你看行不行?”此話一出,唬得東家目瞪口呆,哭笑不得。連忙付了錢,讓他千萬不要再來刨了,再刨下去,我那豬食桶都沒地方擱了。</p><p class="ql-block"> 此后,幾經流傳,“金栢師做豬欄屏”,成了威坪一帶,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然而,我卻以為,這不僅僅是談資;它是一種匠人精神,一種匠人文化,當然它也是一代匠人的典故。</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也正是因為這個典故,去年在朋友家小住時,富林兄送給了我一個他師爺做的墨斗。今日在寫這篇小文時,我再一次仔細欣賞了案頭這方墨斗,它應該是樟木做的,墨斗的正面是一枝盛開的牡丹和兩瓣一大一小撐開的花葉;墨斗的轉輪設計成一個八卦圖。整個墨斗舒展大氣,雕刻精細,畫面靈動,美感十足,雖歷經百年仍完整而結實。</p><p class="ql-block"> 有關這墨斗的來歷,富林兄是這樣跟我說的:這是他的師爺于1936年送給他的第一個徒弟夏茍師的,而夏茍師又于1964年,作為出師紀念品傳給了我。</p><p class="ql-block"> 如此說來,這方墨斗傳承有序,歷時三代近百年,當是一件彌足珍貴的老信物了。故此,今特上一圖,以餐讀者觀瞻。</p><p class="ql-block"> 兒時的記憶,永遠的回味。 謹以此文,獻給故鄉(xiāng)的匠林高手。</p><p class="ql-block"> 壬寅孟春 若虛 修稿于斗室</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