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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姐姐

禪定

<p class="ql-block">  臨近春節(jié),姐姐和外甥們幾次來電邀我到老家過年。姐姐素來與我最親,外加杭城疫情時有散發(fā),我也想借此機會返老家祭個祖,拜訪一些親友。</p> <p class="ql-block">  姐今年七十五了,姐夫幾年前已去世,膝下有三個兒子,如今均各自在城里成家立室,日子過得還不錯。</p> <p class="ql-block">  前些年姐夫尚健在時,老倆口給兒子們帶小孩和兒子們同居,姐夫去世后,孫輩們長大上了學,姐姐和晚輩們生活習慣不同,喜歡單居。于是,外甥們特意給她在縣城買了套鄰近的一室一廳,便于往返照應。</p> <p class="ql-block">  2018年,農(nóng)村宅基地政策趨緊,外甥們合力把在老家的舊屋拆掉重建了一座三層小樓。縣城距我們老家不遠,乘公交車也就個把小時,由是,姐姐隔三差五在縣城與老家兩頭跑,日子過得倒也安逸。</p> <p class="ql-block">  然而,年歲不饒人,尤其是風催日曬辛苦了大半輩子的老人,陳傷舊疾更易頻仍作伐。</p><p class="ql-block"> 去年以來,姐姐的身體每況愈下。耳聾眼花,反應遲鈍,無意中突然頭暈、心慌,嚴重時甚至不省人事,而送到醫(yī)院卻又找不到確切的原因。</p> <p class="ql-block">  村里的老人都知道,我姐年輕時不僅人長得好看,而且學習成績特別優(yōu)秀。遺憾的是,時值那樣的年代,偏偏又出生在一個有“歷史問題”的家庭,姐看看實在是沒希望了,才嫁給了我的姐夫。一個姑娘熬到26歲才嫁人,這在當時的農(nóng)村,已經(jīng)是極少的個例了。就在昨晚,姐弟倆圍爐敘起往事,姐姐又不無遺憾地云:如果不是“文革”,我絕不會嫁到這里!</p> <p class="ql-block">  姐1973年嫁到高家,婚后三個月,和公婆哥嫂分家,分得兩間在豬圈閣樓上的泥墻屋,前面的一間鋪張床,擺兩只衣箱,算是臥室,后面的當廚房。白天還好,人都下地去了,到了晚上,夜深人靜,豬鼾大過人鼾聲,陣陣惡臭從樓板的隙縫中鉆進鼻孔。這還是人居的地方嗎?</p><p class="ql-block"> 第二年,姐生下了老大外甥,三個月后,迫于無奈,姐肩背嗷嗷待哺的外甥,夫妻倆開始筑基打墻,豎柱蓋瓦,建造自己的小窩。</p><p class="ql-block"> 前幾年,老姐跟我敘起陳年舊事,每每情緒驟降,嗓子哽咽,她幾次跟我說起當年建房時,家里只有四斤萊籽油和分家時公婆因不分房屋而補償?shù)?0塊錢建房費。</p><p class="ql-block"> 那年,我剛二十歲,高家距我家也就兩里地,抬腳即到。記得幫姐姐家造房時我早出晚歸,每天還得向生產(chǎn)隊繳納一元錢的副業(yè)費,現(xiàn)在想想還真有點軼事奇聞的味道。</p> <p class="ql-block">  1976年,第二個外甥出生。那時,農(nóng)村戶口計劃生育只能生二胎。本來姐也就此打住不想再生小孩了。然三年后,姐突然改變主意想再生個女兒,幾經(jīng)勸阻無效,于是次年生下老三。</p><p class="ql-block"> 觸犯了計劃生育國策自然得受罰,孩子沒有了口糧,沒有布票,也上不了戶口,由是老三外甥成了三不沾的“黑人”。</p> <p class="ql-block">  我的姐夫原在鄉(xiāng)企工作,收入還比較穩(wěn)定。隨著改開的深入,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日益沒落,最終倒閉關(guān)門,姐夫也失了業(yè)。家庭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沒了,全家五張嘴,小孩要上學,日常衣食柴米憑兩畝薄田,三畝山地是難以為繼的,由此,夫妻倆貪早起黑,忙時打理田地,閑時幫人打工,免強維持生計。</p> <p class="ql-block">  今年的大年初三,連日陰雨,回老家過年的外甥們已相繼去丈母娘家拜年。我窩在姐家無聊,就幫姐整理早已無人居住的老屋,結(jié)果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這條已經(jīng)積滿塵垢的扁擔。它再次震醒了我的記憶細胞,鉤起我已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回憶。</p> <p class="ql-block">  那是1993年夏,也許是蒼天青眼有加,也許是憑著一個農(nóng)民堅實的肩膀和勤勞的雙手,以及望子成龍改變子孫命運的樸素信念,含辛茹苦二十年的姐姐終于看到了希望的星火。這一年,我的大外甥收到了學校的錄取通知書。雖說外甥收到的只是一張高中中專的錄取通知書,然而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中專生,其稀有程度和現(xiàn)在考上985、211,和晚清的中秀才有得一比,尤其是在教學資源嚴重匱乏和教學質(zhì)量普遍不佳的偏遠農(nóng)村更是鳳毛麟角。</p> <p class="ql-block">  百里挑一,學校是考上了,秀才也算是中了,姐姐姐夫的臉上也似乎有了久違的隱約可見的光芒。然而,浮光短暫,甚至是曇花一現(xiàn),巨額的學費迅即掃蕩了姐姐姐夫的笑容。其時,老二在讀中學,老三小學尚未畢業(yè),憑一對農(nóng)村夫婦面對黃土微薄的收入,其壓力可想而知。所幸家父聞信,不勝欣喜,出手千元,以資鼓勵。我和哥也表達了自己的祝賀。</p> <p class="ql-block">  1995年夏天。對我姐來說,這是一個喜憂參半,非同尋常的夏天。這一年,老大中專已畢業(yè),分派到哪里工作不能不操心;老二大學錄取通知書已收到,雖說可喜可賀,但巨額的入學費還不知道在哪里;老三初中畢業(yè)了,成績優(yōu)異,理應上高中考大學,然而,早已底兒朝天,節(jié)衣縮食,勉強維持運轉(zhuǎn)的家庭,實在無力再承受兩個小孩高額的學費生活費了。姐姐姐夫夫妻倆猶豫再三,反復權(quán)衡,最后咬緊后槽牙,決定讓老三報考中專。也就是這個決定,讓姐姐的心底埋下了對老三難以釋懷的歉疚,同時也鑄成了姐姐二十多年來的自怨。</p> <p class="ql-block">  1997的春上,我偕妻返老家祭祖,順道去看看我的姐姐。其時,老家交通不便,于是我事先電請在縣城工作的大哥轉(zhuǎn)告我姐告訴她我們即將到達的具體時間。</p><p class="ql-block"> 清明時節(jié),淫雨紛紛。那天,我和妻一路泥漿直撲姐家。誰知到了姐家,只見后門上閂,大門上鎖。我大呼姐姐,屋里悄無人聲。這時姐的公公聞聲從后面過來,他告訴我:“你姐去碼頭挑礦渣了,我叫人讓她回來”。</p><p class="ql-block"> 約半小時后,姐一身風塵,滿臉的汗珠,肩上擱著一條系著兩個鐵鉤的扁擔,急步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p><p class="ql-block"> 時過二十五年,至今我清楚地記得,那天,姐滿頭散發(fā)披在肩上,臉上掛著帶有些許歉意的微笑。進屋坐下后,她第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哥昨天已經(jīng)給我電話了,他說你們大約今天十點左右才能到,我想今天上午起個早,還可以去干半天活,—— 挑礦渣上船雖說辛苦點,但每天可賺兩塊多錢,平時給人打工每天只有一塊錢??粗v不堪,已經(jīng)頭發(fā)花白,五十歲的姐姐,我鼻子發(fā)酸,隨即把早已準備好的紅包塞進了姐姐那半個口袋已經(jīng)脫線翻卷著的衣兜。</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如今,姐夫走了,三個外甥各自成家立業(yè),寡居的姐姐兒孫繞膝,本該是含飴弄孫的時候了。然而,她雖年老體弱,百病纏身,卻依然時刻記掛著已老大不小的兒孫們。</p><p class="ql-block"> 去年上半年,我和她一起去給父母上墳。半路上,姐突然意識模糊,神志不清,昏迷了一天一夜,我心急火燎,送她去了醫(yī)院,心想這次老姐怕是在劫難逃了??烧l知道,也許是上蒼有眼,剛清醒過來的姐姐,第二天就硬是吵著要出院,說是醫(yī)藥費太貴,請護工是浪費錢,還怕影響孩子的工作,誰勸也不聽。</p><p class="ql-block"> 兩個月前,我接到外甥的來電,說姐姐不慎腰部受傷。身為醫(yī)生的我當然知道老人骨折的后果,由是勸她去醫(yī)院拍張片,然后配藥靜養(yǎng),可她硬是挺著不去醫(yī)院。為得是怕耽誤了兒子們的工作,影響他們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昨天,她浸箬葉說是要裹粽子,我問她:你連腰都直不起,走路都不方便了,還裹粽子給誰吃?她說,正月里家家都要包粽子給小孩吃的,我也包點粽子帶到排嶺去。我跟她說,現(xiàn)在粽子多得是,嘉興的、杭州的、蘇州的,他們到超市每天都能買到,你這是何必呢?聽到此話,她立馬翻臉,懟了我一句:“你不懂的”!</p><p class="ql-block"> 作為她已年近七旬的弟弟,我自然能聽懂她說此話的含義。是啊,作為父母誰不希望自己的兒孫茁壯成長?然而,作為醫(yī)生的弟弟,能不知道骨折病人的痛苦嗎?試問:難道天下的母親為了子女們真的能忘卻病痛,甚至可以不惜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嗎?</p><p class="ql-block"> 老姐姐:我知道您很倔,但弟弟還是希望你能聽我一句勸。</p><p class="ql-block"> 2022.2.9. 若虛 撰于姐家火爐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