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打夯足行兩行淚（謝絕送花）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說起村里打夯的那些事兒，就不得不讓我想到一個人來。雖然他現(xiàn)在已入了土，并且墳上的雜草于春天長出、冬天枯萎，也已歷經(jīng)好多個年頭了，事實上人們都還沒把他忘記。他的墳頭，逢年過節(jié)時，還偶有紙錢燒過的痕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我心中，他更是最特別的那一個。我記得他的，全是些與打夯有關(guān)的事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按輩分，我叫他爺爺；論我倆的年齡差，更該叫他爺爺無疑?？晌夷菚r并沒有多么執(zhí)著地叫他，而是有時跟著大人們或者像其他小孩子們那樣，直呼他不雅的綽號“彥麻子”。有時也稀稀拉拉玩兒似的叫他幾聲爺爺，他從不計較。我叫他幾聲，他就應(yīng)幾聲。不叫時，有時遇著了，也沖我笑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是地主成分，又是一個無老婆無子嗣的孤寡之人。正因為這些無牽無掛、一身輕松的原因，村里打夯的那些事兒才都與他有關(guān)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聽大人們說，村里打夯的那些石頭，有些是他自告奮勇打出來的，有些是他受了安排才打出來的，卻都是他的杰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修房立屋、建壩圍堰，沒有機械，一切靠人力來完成的那個年代，要夯實基礎(chǔ)，打夯是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為了圖個方便，夯石太重了，抬上抬下、抬出抬進的也要不少勞力，他就在不同的地兒上打出了不少的夯石。凡用過了的，就此擺下來，等著下次再用。反正他有的是蠻力和時間。久而久之，那些堅固的“頑石”到處擺放的都有。哪家修房子要打夯，哪里的屯水田、堰塘臨時要用一下夯石夯一下地面，不用走多遠，都能找得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更聽父母親說過，他似乎對打夯石著了謎。只要一有機會，就去石頭多的地方開山取石，或者見到一塊中意的石頭，首先想到的是，它肯定可以拿來做夯石用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小的我，在父母親的對話旁邊聽得仔細，有時便好奇地問他們，彥爺爺干嘛要打那么多的夯石？人們都在說他打夯石是多么多么的辛苦，這好印象一點一點留存在了我的心里，久而久之謀生出了我一定要叫他爺爺?shù)南敕恕?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是地主的兒子，在村里一直抬不起頭來，不老老實實做些事，怕要吃很多苦頭的。父親這樣告訴我，說這話時是一臉的無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旁邊的母親隨即跟著說，他這算是最聰明的了。不過，他也可能還有另外的目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還有啥目的呢？我著急地追問，生怕彥爺爺?shù)摹澳康摹北粍e人看了去，于他不利。</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也可能是他想通過這種“追求”，來排解自己心中的苦悶與寂寞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親這樣說出的話，有什么根據(jù)呢，我肯定不知道，我又不可能去問他這些的。他住的地方，離我們家有三四個田埂那么遠的距離，再說他也是個大忙人，不可能有時間坐下來與我這個閑人聊天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到我剛上學的那陣子，對大人們打夯的事，產(chǎn)生過了特殊的好奇。我們放學以后，三五成群地跑到打夯的場地上去看個究竟，總覺得幾個人抬一塊用木棒“夾”著的石頭，在空場地上走來走去，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兒。尤其是他們口中那齊聲唱出來的歌兒，覺得是好聽得不得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們幾個孩子看得直發(fā)笑，也聽得直發(fā)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彥爺爺就矗在那幾個人的中間。像唱歌那樣，他一個人獨唱，其他人跟著齊聲唱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逗弄得我們也很想去試試。每次都不想離去，只想“看”個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村里修倉庫和曬壩，打夯是那段時間里人們的主要工作。我見到的是男女老少齊上陣，把幾十個夯石高高舉起、重重砸下。幾百平方米的倉庫地基與曬壩，都要用接觸面并不大的夯石，一錘一錘地夯得堅固，其工作量可想而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平時聲音洪亮、愛唱個山歌的彥爺爺，接受隊長的安排，在那宏大勞動場地上，當起了勞動號子的領(lǐng)唱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恩愛情姐兒</p><p class="ql-block"> 圓臉</p><p class="ql-block"> 一張的嘴哦</p><p class="ql-block"> 妞妞兒</p><p class="ql-block"> 櫻桃那個小嘴兒呦</p><p class="ql-block"> 唉嗨喲</p><p class="ql-block"> 愛死個人了咯</p><p class="ql-block"> 喊嫂嫂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幾天一直不停地強勞動，把人們累得直不起腰來，渾身酸疼得厲害，但這詼諧戲謔的打夯歌，一下子就把人們的情緒調(diào)動起來了。很多人是靠那歌詞平添了力氣，先前苦和累的陰霾被一掃而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熱烈的場面，感染得在旁的我們，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哼唱了起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隊長更是樂得忘乎所以了。他在歇氣的時候，竟破天荒討好似的和彥爺爺說，看不出來呀，關(guān)鍵時候你還有這么一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首打夯歌，在整個修建倉庫和曬場期間，都被人們高亢熱情地傳唱著。但也就是因為這首打夯歌，讓彥爺爺身心俱損。</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打夯任務(wù)快要完成的時候，彥爺爺被倒過來的夯石砸中了右腳。當時鮮血直流，人們一下子傻了眼，等找來滑桿、抬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去的時候，已經(jīng)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他右腿也因此落下了終身的殘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厄運對他來說，這還算沒完。村里在年底完成對“地富反壞右”的批斗任務(wù)時，隊長又把他納入了進去。在曬場上升騰起陣陣熱浪的篝火旁，村民們變形的身影，印在了火光暗淡的墻壁上。彥爺爺被棍棒打痛的哀鳴聲，在會場上久久徘徊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對他批斗的理由是，靡靡之音的打夯歌毒害了廣大的社員同志們。隊長當眾告訴大家，誰要在心里保留那首內(nèi)容低俗不堪的打夯歌的歌詞，誰就是找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彥爺爺跪在熱浪陣陣襲來的火堆旁，心里發(fā)誓說，我一定要把那首打夯歌干凈徹底地忘卻了，讓它永遠也不要重出江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們家在拆除老屋、搬到一兩公里外的地方去建新居的時候，我已經(jīng)升到張王完小的初中部學習了。為了早日搬進新家，我們一家人白天忙于各自手上的事，晚上聚在一起平整地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所用的夯石，是彥爺爺沒殘疾時事先打好后擺放在我們那新建地基附近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本來，父母就沒考慮過要讓彥爺爺來幫工。他腿上的殘疾導致走路都不方便，但在某天夜里，我們挑燈打夯正缺人手的時候，他還是趕來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們那規(guī)劃要修五間房子的地基，再怎么下挖，都挖不見老底，只得一夯一夯地反復把松土錘實，上面再壘條石。打夯的任務(wù)就顯得特別繁重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替換了我的位置，說哪能讓學生娃做這些呢！要不是他的到來，單薄身子骨的我，不知要累成啥樣。那時，家家戶戶都缺糧，分的口糧根本吃不滿一年。像我們那種連最基本口糧都吃不上的家庭，要請一個人來幫工，首先想到的就是吃飯問題。因此，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家的活兒都是靠自己的能力解決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人們抬著綁有夯石的圓木，我在中間扶著夯石。在夯石落下的那一剎那，我配合地把夯石重重往下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像缺少了什么似的，感覺這種無聲的打夯，沒法讓大伙兒的力往一處使，我便問彥爺爺，打夯歌還記得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打夯歌不能再唱了。他沉默了一下后，才說出了這句話。我知道他在深思熟慮的沉默后，是考慮過后果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目的，也不是一定要他此時就把曾經(jīng)害他挨過批斗的打夯歌再唱出來，我也僅是出于一種望梅止渴的需要而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嘿唑、嘿唑、嘿唑……沒想到，他在拾起夯石上綁著的那根木棒時，竟然哼出了這樣的聲音。</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們心領(lǐng)神會地跟著他也哼起了“嘿唑、嘿唑……”大伙的力氣像擰成了一股蠅一樣，齊齊向夯石上使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全公社人民齊上馬，修建王家灣水庫時，我的初中學業(yè)在極不情愿中也結(jié)束了。沒能去考學，失去了再造的機會，學習的事兒猶如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從此以后，再沒什么念想，只得一頭扎進“廣闊天地”去自食其力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那人山人海的工地上，我們每天要做的，就是完成按家庭吃飯人數(shù)分配的背填土石方的任務(wù)。把老遠地方的土石取來，倒在時時小幅增高的大壩上。日子在煎熬中慢悠悠地過去，每個人心里都傳出了一種低沉的聲音，早點過去吧，這鬼日子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壩上，躺著兩個龐然大物：一個大石頭做成的圓滾子，一臺一動起來就要冒出滾滾黑煙的中型拖拉機。它們相互作用，所到之處，哪怕前面是再大的坑包與凹凸不平，都將變得不堪一擊地夷為平地。這眾多人們的勞動“成果”啊，似乎只是為了制造坑包與凹凸。而它們的出現(xiàn)，則是為了消滅這種坑包與凹凸！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兩者永遠是一組無法解決的矛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時，我雖然加入到了螞蟻似的人流中，但矮小的身形，幾乎到了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受到大壩上那聲嘶力竭的打夯歌的鼓舞，我暗暗地為自己減輕了苦與累的負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了的彥爺爺，在隊長的鼓動下，也來到了這熱火朝天的大壩工地上。隊長曾給他說過，你去吧，只需唱唱你的那首打夯歌，出力的事交給年輕人就行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中型拖拉機拉著石頭滾子大面積碾過之后，剩下的邊邊角角就交給夯石來完成了。公社組織的打夯隊，領(lǐng)唱打夯歌的是彥爺爺。隊長覺得當初彥爺爺?shù)拇蚝桓柚员荒脕砼罚耆c自己想完成任務(wù)的迫切心情有關(guān)。一直心生愧疚的他，便想抓住這次全公社興修水利建設(shè)的機會，為自己的過往深深“贖罪”。他給公社領(lǐng)導推薦的理由是，那首“恩愛情姐兒”的打夯歌，聽了就叫人振奮，會令人忘記苦與累。他的推薦得到了批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沒想到，彥爺爺唱出的打夯歌，卻不是那首“恩愛情姐兒”，而是另外的“抬工號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過路的妹兒嘛 嘿唑 紅彤彤嘛</p><p class="ql-block"> 唑喲</p><p class="ql-block"> 抬起石頭嘛 嘿唑</p><p class="ql-block"> 山陡峭嘛 嘿呀唑</p><p class="ql-block"> 哥哥累了嘛 啰兒</p><p class="ql-block"> 歇一歇嘛 啰兒啰</p><p class="ql-block"> 抹一把汗嘛 嘿唑 再上路嘛</p><p class="ql-block"> 嘿呀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這一次，他唱得相當自信，心里也踏實了很多。因為他看到了他的打夯歌，已經(jīng)實實在在地產(chǎn)生了作用，在整個大壩上煥發(fā)出了強大的活力。</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侵刪；創(chuàng)作不易，刊載須同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