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王熙鳳夜召賈蓉為哪般王宇明 <p><br></p><p> </p><p> 《紅樓夢》第六回的回目是“賈寶玉初試云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在該回植入賈蓉出場借炕屏和王熙鳳約賈蓉晚飯后談事的情節(jié)，這看似閑筆，與回目關(guān)系不大，實乃作者匠心獨運，特能吸引讀者的眼球，引發(fā)閱者的思考。</p><p> 王熙鳳夜召賈蓉到底所為何事，為何不能當眾言說？可以說，自《紅樓夢》開始在坊間流傳以來，這個問題就一直在讀者心頭縈繞。期間，盡管不乏有人見仁見智，提出過各自的見解，但至今尚未形成統(tǒng)一的答案，各種說法仍在爭論中。</p><p> 目前，筆者所能搜尋到的觀點主要有如下幾種：一是“打探說”。持此觀點者認為，王熙鳳悍妒，在家里將賈璉管得死死的，卻管不了賈璉在外面的行徑。賈蓉總和父親叔叔廝混，王熙鳳想問賈璉的情況，賈蓉正合適。這種私事當著劉姥姥的面不方便說，就讓賈蓉吃過晚飯過來。二是“勸和說”。持此觀點者認為，秦可卿與王熙鳳關(guān)系最好，二人無話不談。賈蓉與秦可卿新婚夫妻，感情算不得甜蜜。王熙鳳找賈蓉，可能是想“勸和勸和”。這是賈蓉的私事，也不能當著劉姥姥的面說。三是“托夢說”。持此觀點者認為，秦可卿曾托夢談及賈家后路，夢中所說正是王熙鳳日間所想。劉姥姥到來，正可觸動王熙鳳心思，萬一以后賈家也像劉姥姥這么窮了怎么辦？王熙鳳叫住賈蓉，也可能想聽聽寧國府的意思。此事牽涉甚廣，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符合王熙鳳所說現(xiàn)在“沒精神”。四是“借貸說”。持此觀點者的理由是，甲戌本在此處有一句雙行夾批：【問看官：常有將挪移借貸，已說明白了，彼仍推聾妝啞，這人為阿鳳若何。呵呵，一嘆！】批者專門在這一段提醒王熙鳳借貸一事，可見王熙鳳的借貸與賈蓉也有一定的關(guān)系，最大的可能就是賈蓉充當了王熙鳳借貸的關(guān)系人，或者賈蓉參與了王熙鳳的放款。只有這樣，這條批語才讓人明白；也只有這樣，王熙鳳與賈蓉的這段曖昧文字，才可以讓人理解。</p><p> 這些觀點，看似能自圓其說，仔細推敲卻有瑕疵或不足。核心問題是與作者的創(chuàng)作本意及文本所寫的不相符。拿“托夢說”來說，主要存在時序倒置問題。劉姥姥一進榮國府，作者寫明是在“秋盡冬初”之際。而秦可卿托夢是在這之后的林黛玉回南方處理林如海后事期間——秦氏離開人世的時候?！巴袎粽f”認為“這里鳳姐忽又想起”之事就是秦可卿托夢言及賈家后路一事，這顯然是犯了時序顛倒的邏輯錯誤。同時，該說也與曹雪芹“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劃者無一”的創(chuàng)作本意及賈蓉終日“斗雞走狗，賞花閱柳”、難以擔當大任的人設(shè)不相符。就“打探說”和“借貸說”而言，雖然這兩樣事在鳳姐身上的確都發(fā)生過，但硬要把賈蓉扯進來，未免有張冠李戴之嫌。因為書中多處寫到：賈璉的行蹤，鳳姐是向跟隨他的小廝兒打探的，如賈璉在蘇杭的情況，鳳姐是向小廝兒昭兒打聽的，賈璉偷娶尤二姐一事，是在鳳姐的威逼之下，小廝兒興兒和盤給說出來的；鳳姐私下放貸的經(jīng)辦人是來旺夫婦，此事屬“核心機密”，鳳姐連賈璉和王夫人都不讓知道，怎么會讓跟叔叔同穿一條褲子的賈蓉知情或染指呢？至于“勸和說”，則在書中找不到一星半點的出源或印證。正是基于這些，所以對于上述觀點，筆者均不愿茍同。</p><p> 《紅樓夢》一書涉及主次人物眾多，故事情節(jié)復雜，細節(jié)內(nèi)容浩繁。作者在謀篇布局與運筆的時候，有時需要將多條線索交叉揉合，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架構(gòu)向前推進。脂硯齋說曹雪芹寫作《紅樓夢》，有一個基本的技巧，叫作“一樹千枝，一源萬派，無意隨手，伏脈千里”。就是說他每寫一件事都是有放射性作用的，并且你感覺他好像是無心、無意隨手，實際上他沒有一個字、一件事是多余的，悉皆刻意為之。每每是前面提到，后面必有交代或照應(yīng)。亦即“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區(qū)別只在于有的聯(lián)接是“有線”（明線），有的聯(lián)接是“無線”（暗線）。此種例子，書中不勝枚舉。如判詞“霽月難逢，彩云易散”，伏晴雯命運；《紅樓夢》十二支曲，暗示十二釵結(jié)局；“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牽動元妃省親的大關(guān)節(jié)等等。</p><p> 由此不難想象，王熙鳳夜召賈蓉這一懸疑的設(shè)置，肯定不是作者隨意為之，更不是可有可無的閑筆。其作用除了引起讀者注意，一定還關(guān)聯(lián)著書中的大關(guān)節(jié)。并且按照作者一貫的手法，應(yīng)該還會在書中留下讓讀者求而得解的線索與暗示?；蛘f答案就隱藏在書中。</p><p> 正是循著這一思路，筆者通過仔細閱讀書中前后內(nèi)容，認真梳理和分析作者留下的線索與暗示，終于沖破層層迷障，最后有了自己的新發(fā)現(xiàn)。具體說就是：</p><p> 其一、王熙鳳夜召賈蓉這段文字非常重要。原文前后雖然不過百余字，但卻暗透了“鳳姐忽又想起”之事的許多重要信息。只是很多人初讀的時候，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先請看原文：</p><p>l “這里鳳姐忽又想起一事來，便向窗外叫：‘蓉哥回來。’外面幾個人接聲說：‘蓉大爺快回來。’賈蓉忙復身轉(zhuǎn)來，垂手侍立，聽何指示。那鳳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罷了，你且去罷。晚飯后你來再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應(yīng)了一聲，方慢慢的退去?！?lt;/p><p>筆者是這樣分析的：一是“這里鳳姐忽又想起一事來”，暗示了事的重要時間節(jié)點，即該事此前已經(jīng)發(fā)生，此時尚未解決，此后將有新的發(fā)展。二是鳳姐想起來“便向窗外叫”“蓉哥回來”，暗示了事與人的關(guān)系，即該事不僅為鳳姐所關(guān)心，還與賈蓉有某種的聯(lián)系。三是鳳姐“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罷了”“晚飯后你來再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暗示了事的屬性特征，即該事具有私密性，不宜當眾言說；具有復雜性，不是一時半會能說清楚；具有搞鬧性，這從鳳姐忍俊不禁，先顧自笑了可以看出。有了這些提示和指向性信息，對進一步探尋真相、揭示謎底無疑大有裨益。起碼不會出方向性錯誤。</p><p> 其二、如果將這些信息同第11回“慶壽辰寧府排家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和第12回“王熙鳳毒設(shè)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中的時間、人物、情節(jié)等線索聯(lián)系起來捋一捋，就更會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收獲。一是從時間上看，賈瑞“偶遇”王熙鳳并動覬覦之心，是在寧府排家宴為賈敬慶壽辰那天——“九月半”，“這里鳳姐忽又想起一事來”并約賈蓉晚飯后相談，是在“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的日子——“秋盡冬初”；“王熙鳳毒設(shè)相思局 ”戲弄教訓賈瑞，是在“十一月三十日”——冬至之后的“臘月天氣”。眾所周知，《紅樓夢》所寫諸事在時間概念上一般都比較模糊。為何單單在這幾處卻有意明確具體，力求能讓人分出個先后來？毫無疑問，作者這是在提醒讀者注意，它們之間有著非常重要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二是從情節(jié)上看,對賈瑞的不端行止，王熙鳳自始至終都很反感：在寧府碰面后離開不遠，她就在“心里暗吋道：‘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這樣禽獸似的人呢。他如果如此，等幾時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臘月初二那天，鳳姐從寧府探望秦氏回來，平兒回說：“再有瑞大爺使人來打聽奶奶在家沒有，他要來請安說話?！兵P姐兒聽了，“哼了一聲，說道：‘這畜生合該作死……’”又說，“等他來了，我自有道理?！边@表明，這時她已經(jīng)合計好了對付賈瑞的辦法。鳳姐兒“毒設(shè)相思局 ”懲戒賈瑞共有兩次行動，第一次書里沒交代執(zhí)行人，第二次是由賈蓉和賈薔出面實施的，從偽裝引誘、“抓現(xiàn)行”、訛詐、潑糞尿以及到后來的追討“贓銀”等連環(huán)套設(shè)計、行事人系列細節(jié)動作反推，也可以想到，行動前王熙鳳與賈蓉等人對這個局進行過周密合計和精心推演。三是從性質(zhì)上看，賈瑞沒人倫、沒行止、“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和王熙鳳“毒設(shè)相思局 ”、伙同賈蓉等人肆意作弄他，這一“公案”本身完全符合前面筆者所分析的具有私密性、復雜性、搞鬧性特征。</p><p> 說到這里，或許大家已經(jīng)猜到筆者將要給出的答案。不錯，筆者梳理分析的結(jié)論是：王熙鳳夜召賈蓉，其目的不是為行茍且之事，而是要與之合計“毒設(shè)相思局”，以此來回擊賈瑞對她的冒犯與褻瀆，維護自身的清白與尊嚴。</p><p> 《紅樓夢》有許多不寫之寫——留白，需要讀者根據(jù)原文的細節(jié)做一些大膽而又合理的推測和聯(lián)想，以此來幫助作品完成二次創(chuàng)作，以臻創(chuàng)造一種余味無窮的深邃意境。但愿此文不負曹公“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的期盼。</p>